第41章 放手
关氏的病情凶险, 纯懿长住京城,这些日子也没少往纳兰府走动。
纯懿领着玉易城往正院走去,刚刚穿过园子, 还未走到廊下,就看着宁琇福晋纳喇氏从里头走出来。
纳喇氏拿帕子在脸上胡乱擦拭着,似乎是受了委屈。
她抬头正撞上纯懿的目光,有些羞赧地扯着嘴唇轻轻笑了一下,蹲身行礼:“五姑奶奶回来了。”她的眼眶分明是微微泛着红,眼角也有些湿润的泪痕。
“嫂嫂。”纯懿略微欠身。
她身边领着的玉易城也规规矩矩向纳喇氏问安。
纯懿与宁琇福晋没什么交情往来, 不过是时节里走动时能客客气气上几句话而已。
如今她见着纳喇氏一副受委屈的模样, 也不主动开口过问,过招呼之后就错身往正院屋子里去了。
屋子里美岱和美珊正坐在一起, 气氛确实有些尴尬。
“纯懿来了。”美珊朝纯懿笑笑, 伸手主动拉过玉易城, 抱她在膝上坐。
“方才纳喇氏是怎么了?我瞧着她好像是哭了。”纯懿在二人对面坐下,屋子里负责伺候事的仆妇上前为她斟倒茶水。
美岱微微侧过身子逗着玉易城,脸上笑意浅寡不及心底,口中话的语气淡淡,可见她心情也没怎么好:“纳喇氏, 想要请戏班子来府上演一出, 让额娘心里松快些。我与美珊都不同意, 她与咱们争辩了几句,可又寡不敌众, 这才悻悻走了。”
“弟媳这也是一片好意,不过我们觉得实在不合适。”美珊对着不明缘由的纯懿笑了笑, “纯懿,你若是待会儿见着端放, 还是与他一声罢。长姐与我,也不是心怀恶意,更不是对弟媳有什么意见。”
纯懿看着两位姐姐,她面上虽是一贯的风轻云淡,心里却有了自己猜测计较,开口应了:“好的,我知道了。”
那位拿着茶壶的仆妇转身出去添水了,纯懿喝着茶盯着那人背影,觉得眼熟,侧身问两位姐姐:“这仆妇,是从前伯母跟前负责洒扫事的粿儿吧?”
“不错,就是粿儿。纯懿,怪不得额娘总你慧眼如炬。粿儿变化这样大,你居然还能认出她来。”美珊没想到纯懿能认出粿儿。
“前几次我过来并未见着粿儿,还以为她早就嫁出去了——”
美珊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纯懿不必再往下了:“本来是已经许人家嫁出去了。没想到嫁过去不多久她丈夫就没了,又受婆家人蹉磨。粿儿拿她从前做工攒下的碎银去求了那庄子上管事的,这才回来重新在府上做事。”
“可惜了,年华正好的姑娘。”
“是啊,额娘当初许她出嫁,就是看在粿儿娘家为她寻的亲事也是咱们京郊庄子上管事人家的儿子。额娘想着粿儿嫁过去,也算是日子熬出头,没想到,竟然又有这么一份遭遇。”美珊摇摇头,感叹了几句,也就不再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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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午膳,美岱就要回平郡王府。纯懿则随美珊往关氏院子里去。
“长姐这次回来,是因平郡王福彭薨,而来奔丧的,却不想,又遇上额娘这趟凶险病事。恐怕长姐还要再多住一段时间,以防不测。”美珊与纯懿在竹林里缓缓走着,虽是盛夏,竹林阴翳,体感倒也清凉舒爽。
美珊穿着轻薄的夏装,额头还略有几分薄汗。
纯懿却面色苍白,身上仍裹着一件春装披风。
“长姐也是为难。大夫已经下了论断,伯母的身子怕是不好。如今平郡王丧事已毕,长姐却迟迟不动身离京,这落在伯母眼中,难免对自己的病情要没有自信了。若是这个关头,你们再同意纳喇氏请戏班子来府上,只怕伯母还要多想。”
美珊勉强笑着摇摇头:“其实,长姐与我不允准纳喇氏的提议,倒不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们如何隐瞒,额娘的病情,她自己心里有数。纳喇氏会与我们提这事,多半也是因为额娘言语上的暗示。额娘自己,也想这样热热闹闹听一场戏。可是——实在是戏班子上有咱们不希望她见的人。”
“姐姐是,骆师傅?”
“你怎么这样想?”
纯懿轻轻笑了下:“戏班子里若真有人是姐姐你们不想见的,大可指名道姓让人换了去,总不碍着这出戏去。可是,这人偏偏替换不得。那还能有谁,不就是与伯母相识久矣的骆师傅吗。”
“你既然猜出是骆师傅,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长姐与我,不愿额娘见她?”
“还能是什么原因。伯母的人生经历,单纯无趣。她与人为善,总不会主动与骆师傅结怨。必然是骆师傅在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上,辜负了伯母的知音提携之恩。我虽比姐姐你们都上好几岁,从前事情发生时我也许还懵懵懂懂,可我现在已经不年轻了。”纯懿将身上的披风稍微拉开一点儿透透凉风,“姐姐当年那一句‘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如今想来,应该不是对我的吧。”
美珊偏过头去掩唇轻咳几声,转过头又:“果然瞒不住你。骆琴女心机深重,长姐与我,都厌恶她至极。偏偏额娘还将她视作闺阁旧相识,到了今日,病情危重之际,还想着要听她抚琴一曲,如何让我们姊妹能觉得顺心?”
“架不住伯母想见。”纯懿淡淡一句,终结了这个话题,也让美珊迟迟不出话来。
骆琴女当年动的心眼儿,无非也就是正碰上永寿作风端直,这才没有叫她如愿以偿。但这仍然不妨碍美岱与美珊提防得紧,不叫她再有机会到府邸上来膈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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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十三年七月初一,娴贵妃晋皇贵妃,嘉妃晋嘉贵妃,舒嫔晋舒妃。
同月,皇贵妃母族辉发那拉氏抬入正黄旗。由此,继后人选落定。
八月,侍郎永寿福晋苏完瓜尔佳氏殁。
料理完苏完瓜尔佳氏的丧事,纯懿与两位兄长宁琇及瞻岱骑马去了京郊的家族祖墓。虽为祖墓,然雍正二年揆叙墓碑被改后,叶赫那拉氏再无后人葬于此地。永寿、永福兄弟二人都葬在祖墓不远处揆方及郡主墓。
揆叙是纯懿的继祖父,他与妻耿氏并无子嗣。当年受康熙之命,兄长揆方之子安昭、元普过继给揆叙夫妇为嗣子,更名永寿、永福。
揆叙生前,位极人臣,颇受康熙器重,谥号文端。然其身后却受当年九子夺嫡牵连。雍正帝即位后,发揆叙及阿灵阿罪状,褫夺揆叙官位、削去谥号,墓碑改镌“不忠不孝阴险柔佞揆叙之墓”。
如今纯懿站在揆叙的墓前,看着其上改镌的罪状,心中早已没有年少时初次所见那般涌起惊涛骇浪。
她深刻地明白,他们叶赫那拉氏,于曾祖父纳兰明珠在时,实在是于朝堂之上站得太高,在朝为官的叶赫那拉氏子嗣,或因姻亲,或因党争,或因同科,根本不可能置身夺嫡事外。
可惜他们都站错了队伍,以致广厦倾颓、家族没落,连早已安息的亡者也不得保全身后的宁静。
“纯懿,我已经做了算。明年开春,我要随商船出海,往南洋去。”
站在祖父揆叙墓前,宁琇心平气和一番话,翻纯懿内心的平静。
“你什么?”
“明年春天,我要随商船出海,往南洋去——”
“你什么?”
若非有瞻岱及时拦住纯懿,后者早已一把用力将宁琇推倒在地。
纯懿被瞻岱死死拉住,她的眼睛渐渐泛红,面色一片僵白,整个人还在不断发力试图冲击宁琇。这样的环境之下,宁琇的话,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智。
“你知道你在什么吗?宁琇!出海——”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纯懿,这件事件我已经考虑了许久。从前伯母还在,‘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不想让你们担心,所以从未提过此事。如今伯母故去,我又恢复孑然一身,想要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孑然一身?”纯懿蹙眉哀伤地重复着宁琇的话,她眼里的暴戾愤怒褪去,只剩下一片极哀婉极陌生的情绪,“你什么时候是孑然一身了?你已娶妻,福晋纳喇氏也已身怀有孕,此时你你要出海,你视你的福晋子嗣于不顾吗?”
“明年春天,纳喇氏也已生产。京中宅邸仆妇皆在,不愁人照顾。况且,我已经拜托瞻岱堂兄,我出海之后,纳喇氏会有堂嫂看顾,免我后顾之忧。”
纯懿扭过头去看瞻岱,眼角向下低垂,漂亮的脸上满是受背叛与欺骗后的痛苦与不安,活像是一只受惊的、怯生生的兽在可怜地望向猎人。
瞻岱不忍心对上纯懿的目光,刻意偏头回避着。
纯懿心翼翼地问道:“堂兄,哥哥的,是真的吗?”
“是。纯懿,你要理解端放。”
“我要怎么理解他——”纯懿轻轻推开瞻岱的手臂,整个人往后退了几步,踉踉跄跄险些摔倒在地。
“你要我怎么理解他?出海——出海如何凶险,兄长不知吗?就算能够平安返回,可又是时光蹉跎,半生离别。少时我阅读那些游记,只知道那些远航出海的人一趟归来,便是隔着许多年的光阴岁月。”
“离开时妻子还怀着身孕,归来时孙儿都已满院跑跳。离家时父母亲眷尚在,归来时破墙陋屋、人去楼空。你要我怎么能松口,让哥哥去南洋呢?”
瞻岱与宁琇交换了眼神。
“纯懿,你已经是富察氏的福晋了。我原以为你能够理解我,才与你明。没想到你也不支持我。”宁琇伸手递出锦帕给纯懿拭泪,平静地。
“妹妹,你懂我的。你知道我一直过得很不开心。从前我是家族的嗣子,旁支的人,虎视眈眈,恨不得把我与瞻岱堂兄拆解入腹,好让他们来当家,继承这富庶财产与家族人脉。”
“那时候你还很,比玉易城还,软糯糯的,像个年糕团子。每每我与瞻岱堂兄苦读至深夜,伯母抱着起夜闹腾的你来书房给我们送宵夜。你那时候总是仰着脸卖可爱,伸手要我们抱你,不抱你就皱着脸咿咿呀呀地哭。我和堂兄也是半大的孩子,一个负责抱你,一个负责拿奶糕逗你开心。”
“后来有一次,我与堂兄挨了夫子批评。夫子了重话,直言不讳地,倘若我们兄弟二人撑不起叶赫那拉氏门楣,就愧为明珠后人,愧对性德伯祖父,愧对揆叙、揆方祖父。我那时候爱面子,偷偷躲在角落里抹眼泪,被你撞见了。”
“你那时还在学走路,跌跌撞撞扑进我怀里,手胖嘟嘟的,一个劲儿给我抹眼泪。你还奶声奶气地对我,‘哥哥,纯懿希望哥哥永远开心,哥哥不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纯懿,你一直都希望哥哥能做让自己开心的事情,不是吗?”
“哥哥——”纯懿的眼泪越擦越多,最后她忍不住哽咽了,在一片泪眼朦胧中看向宁琇,“纯懿一直都希望你能开心,不要不快乐,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不与别人。可是纯懿也不舍得你这样离开我们,去南洋出海啊。”
“或许是出于父辈遭遇,我始终厌恶官场仕途。远离朝堂,并不能给我带来真正的宁静与快乐。我年少时曾与堂兄离家去四处游历,那段日子,如今回忆起来都是满满的少年意气风发。”
“我喜欢那样的生活,我向往那样自由自在的日子。纯懿,我答应你,我不会离开太久。商船出发去南洋,一切顺利归程至粤地,一趟也最多不超过三年。三年后我就回来了,好吗?”
好吗?
好吧。
宁琇的话都得这个份儿上了,纯懿又怎么能不答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