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玉浑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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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昭樾与吴扎库氏的头七过后, 纯懿出京往郊外去探访故友。

    她特意挑了一个福灵安与福隆安休息在家、不必去御书房报到伴读的日子,带着两个孩子乘马车出行。

    这样的日子很难得。对于在皇宫中念书的皇子及世家子弟而言,他们通常是没有几天休息日子的。

    一年里如此清闲的时候, 大概两个手掌摊开放在一起就可以数得清清楚楚。

    “额娘之前就是在笙箫园养病的吗?”福隆安趴在马车里的软桌上,歪着脑袋问纯懿。

    他的胞兄福灵安则端端正正坐在他对面,双手置于膝上,脊背很直,没有半点儿懒散之意。这不是刻意强作的姿态,而是几年如一日的好习惯使然。

    “是啊。不过今日我们不去笙箫园, 我们去桃花林探望额娘的故友。”

    桃花林与傅恒名下的京郊别府笙箫园相隔不远。两处同在一座矮山之上。

    不过, 桃花林是在半山腰洋洋洒洒、自成一派。

    而别府则独踞山顶,尽享十里野趣风光。

    纯懿过去两年在别府养病时, 就偶尔会拄着竹杖沿着山道往半山腰去, 常常就在桃花林中坐上大半天。

    彼时桃花林的住客粘篱先生已经离京远游中土各方, 他的名气也随着他的远行而彻底在京城沉落下来。

    四月桃花盛景时,山间也只有一些富贵的人家来郊游。

    那些曾经慕着粘篱先生大儒名号,前来探寻真容、意图结交的达官显贵再也没有露过面。

    粘篱先生虽已离京,他的女儿玉氏却从西北迁过来,代她阿玛守着这片桃花林与其中的书舍筑。

    当年那个跟在粘篱先生身边的书童, 被先生带走一道游历去了。

    玉氏一个人住在这里, 不用仆从, 不用侍女,所有的日常事务, 她一个人全都包办下来,日子过得很是清苦。

    纯懿是在无意中与她结识。

    起初, 纯懿并未猜到这个在溪涧边用木桶取水的女子是粘篱先生的女儿,以为可能是附近来帮佣的读书人家的女儿。

    还是在她见着玉氏亲自调配朱色颜料后, 才上前问得玉氏的真实身份。

    “吾也曾过锦衣玉食、仆妇环绕的生活。只是那样教吾痛苦难耐。如今得以抽身,吾觉得时光如此平淡贫苦些,人生的真谛才越发近了。”

    玉氏这样解释自己独自生活的原因。

    “阿玛许可吾这样过生活。他其实也知道这样的生活简单到清晰明了,人就会有心思静下来听听脑子里的声音,去思考真正值得花精力去考虑的问题。”

    “他自己也践行这样的生活,只是书童跟在他身边,像是个学徒,也像是个亲近的晚辈,给予他在漫漫旅途中些许的陪伴。”

    “吾阿玛跟吾不同,他需要这个书童跟着他。”

    两年的时间,纯懿渐渐与玉氏熟络起来,算得上是故交友人。她这才陆陆续续知道了一些有关玉氏与粘篱先生的旧事。

    “吾本家姓伊尔根觉罗氏,却倒不是什么显赫人家。阿玛年轻时早早地跟着汉军旗儒生师傅做学问,与本家那些更尊崇满清马背习俗的亲戚走得远了。后来他有了些专门研究的学问方向,且与本家彻底没什么来往,就不再称自己是伊尔根觉罗氏,而只用粘篱居士自称。”

    “渐渐的他有了名气,在他待的地方上有不少人都推崇他的学问,他们都称他先生。再后来也不知怎么,书稿流传得比马蹄快,更多地方的人都喊他先生。那也就彻底是改作粘篱先生了,再没有什么伊尔根觉罗氏的子。”

    玉氏又起自己的事情:“可我与阿玛不同。吾乃女儿家,这辈子都要指着这个老祖宗传下来的姓氏过活。阿玛与额娘给我取名玉浑黛,伊尔根觉罗氏玉浑黛。”

    “我顶着这个名字由老祖母领回去教养。她那时候要接我走之前,给额娘寄了一封信过来,‘吾孙女不可随汝夫妇二人四处奔波劳碌讨生活,当归本家,悉心教养,来日出适良家子弟,幸福安乐终生’。老祖母去世后,伯父伯母抚养我至出嫁,他们待我很贴心,如亲生女儿。”

    “无奈出适的夫君非良人。”玉氏摇摇头,面上并没有多少遗憾或是难过的神情,倒显得平和恬淡,像是在别人的遭遇经历,“我那时在市面上流传的书稿中又看到粘篱先生的名号,才知道阿玛还活跃在文人圈子里。”

    “我拜托堂姐牵线搭桥,时隔多年终于又见着阿玛。阿玛告诉我,额娘已经去世。他问我过得好不好,我不好,他问了我一些具体的事情。我都一句句诚实了,阿玛听完就沉默了。”

    “我从没见过阿玛红着眼睛的模样——那天我见到了。”玉氏轻轻垂眸,摆弄着桌上的木壶,音量由正常大渐渐转轻,“后来阿玛就,让我跟他一道走。”

    “我那位郎君虽非良人,在这桩事情上却显得很通达,他给了我一份休书,还将我的嫁妆折成现银支给我,允准我随阿玛走了。”

    玉氏从前的时光过得身不由己。对于如今全然由自己掌控的人生,她显得非常满足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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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只行驶到桃花林的入口处。

    纯懿携两个孩子以及使女玲珑一道步行去往玉氏所在的筑。

    她们走到门口,看到屋舍大门半敞着,里头院子里正坐着一个穿靛蓝色布衣裙的妇人,手里握着一把豆角正在择菜。

    看到纯懿一行人到来,她也没有显得多么惊喜,只是搁下手里的事情,擦过手后起身走过来。

    “要唤玉氏姨母。”纯懿对两个孩子。

    “玉氏姨母安好。”

    “这是我的两个孩子,福灵安与福隆安。”纯懿把她的孩子介绍给玉氏认识。

    “他们生得与你相像。”玉氏仔细端详了两个孩子的相貌,再与纯懿的长相对比后认认真真地道。

    福灵安内敛地抿了抿嘴,伸手轻轻拉了一下纯懿的袖口,声道:“额娘,这是从前那只胖猫儿吗?”

    纯懿与玉氏沿着福灵安的视线方向看去。未等纯懿开口,玉氏先:“这猫儿是从前就养在筑里的,好像也有将近七八年工夫了。”

    “是的。应当就是原先那只。”纯懿先回答福灵安的话,随后又对玉氏解释道,“福灵安时候,夫君与我曾带他来过这里游玩赏花。那时候先生还在筑做学问,我们只在筑门口与书童过几句话。这猫儿彼时就趴在石头上晒太阳,福灵安看着喜欢得很,回去后硬是要在府邸里也畜猫。”

    “猫儿都是有灵性的物种,养在家宅中也可滋养水土、积聚生气。”玉氏伸手抱起那只猫,搂在怀里轻轻抚弄它的背毛,“只是它年纪大了,懒洋洋不爱走动,成日里就陪在我跟前,倒也减少我的孤独感。”

    “你若得空,也该放宽心出去走走。先生游历四海,你何不寻个机会与他一同走上一段?”

    玉氏笑着轻摇着头:“我年幼时随父母在江南一带生活,后来被老祖母领回京城老宅生活。祖母去世后,我又跟着伯父伯母去了川渝生活。再往后我就嫁了西北的夫君。”

    “走过半生,我也称得上是走南闯北,见识了不少名山大川,已经没有什么遗憾的了。最多就是终老前我能得机会去看看满洲白山黑水的祖地,我便知足了。断然不敢去扰拖累阿玛的游历。”

    “你是过得畅快。”

    “确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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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玉氏处用过午膳,纯懿就带着两个孩子告辞了。

    “早些解开你内心的顾虑,你便可早得轻松解脱。”临别时玉氏拉着纯懿的手,眨着眼睛缓缓而言。

    “你知我心中忧患?”

    “若无忧患,你不会两年避居于此。京城有你放不下的使命责任,故而你早晚要直面这一切。那两年多的时光,权当是你给自己放了一个假期。可你不能永远逃避。”

    纯懿沉默良久,最后:“有的事情注定难以直面。我们太过渺——甚至可以是微不足道的存在。”

    “蝼蚁尚可击溃千里之堤。他们总自以为是强大不可挑战,实则极微的事物就能通过他们的软肋弱点将他们全盘击碎。”玉氏垂眸,“自古多少朝代江山稳固,庙堂庄严。可一座帝国的崩塌,也不过只是在翻覆手掌、转眼之间。倘若爱新觉罗家学不会如何去尊重每一个有自主思维的生命个体,倾颓的危机就始终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并不会一直陷在蒙昧无知里——”

    “我们一定要把话题拔擢到这样的高度吗?”纯懿轻声笑了。

    玉氏的表情依然刻板严肃:“她会恨他吗?”

    玉氏指的是舒妃与皇帝。

    纯懿看向玉氏,没有作答。

    “她不敢恨他的。这种负面情绪是不能被施加到他身上的。这就是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从受到的启蒙——不容许思考、不容许质疑的教育。你的妹妹都尚且如此,更不要其他人了。”玉氏几步退回去,扶在门槛上抬眼看着纯懿,“我不想什么暗示的话语,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世界秩序,是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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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回京城的路途中,纯懿闭目靠在座椅上休息了一会儿。

    可她一闭上眼,总想起两三年前让她觉得浑身血液冰冷的那一幕——即使是时隔久矣,她也依然能够回想起经历时的心脏狂跳。

    那还是在乾隆十六年,舒妃骤然发动早产,纯懿得那拉皇后口谕入宫陪伴舒妃生产。

    这个孩子并不让舒妃省心,折腾了一整夜才终是生下来。

    孩子被稳婆抱在手里,恹恹的不会哭闹,皱巴巴的皮肤一片通红。

    稳婆也着急,抓着孩子的脚踝倒垂着拍了几下他的脚底板,他这才哼唧几下,声音低微地哭起来。

    舒妃还紧紧抓着纯懿的手,大汗湿透了她的衣衫及鬓发。她撑着惨白的脸色,努力睁开眼睛想看看那个刚出生的孩子,稳婆却立马把孩子洗净后搁在襁褓里抱了出去。

    “姐姐——姐姐——代我去看看他。”

    舒妃希冀的眼神渐渐涣散开,她实在是筋疲力尽了。

    “太医——”纯懿还未喊出声,一旁伺候的嬷嬷就对她作了噤声的动作。

    “福晋不必担心,娘娘这是产后脱力昏睡过去罢了。”

    纯懿又回头看了一眼舒妃,心里挣扎了一下,最后决定跟出去看看刚出生的皇子。

    她本想几步追上那个稳婆,无奈稳婆虽然年纪大,腿脚却利索得很。纯懿刚刚循声走出来,就不见稳婆的身影了。她只好凭着自己的直觉,在景仁宫里转着圈子去找那稳婆。

    终于她在游廊一头见着稳婆青灰色的裙角,刚刚转过回廊一直往后头去。她快步跟上,却远远听见后边那稳婆:“奴婢拜见皇上。”

    纯懿的脚步刹住,直觉告诉她,她不该缩在游廊拐角处不出声偷听——此时她要么大大方方走上前去拜见皇帝,要么就当作自己没来过这儿沿回头路走开。可在她能够反应之前,皇帝低沉的声音响起来。

    “怎不哭闹?”

    “皇子孱弱。”

    “噢。是因为早产的缘故吗?怎会幼子孱弱?”

    “大概是与母体契合得不好,营养没有跟上去。”

    “把他送去撷芳殿养。”

    “是。奴婢恭送皇上。”

    纯懿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手心里已是一片潮湿。她听出来皇帝冰冷语气下潜藏的那丝不满。皇子出生而体弱,并不是什么祥瑞之兆,反倒惹得皇帝不快。

    她心脏砰砰跳得很快,回头快步往景仁宫侧殿走去。

    在不远处假山石后的阴影里,同样站着两个人。

    “娘娘,忠勇公福晋这——”

    那拉皇后由使女扶着,垂眸风轻云淡地:“你只当作今日没有见到福晋。”

    “可是福晋是否会心生罅隙?”

    “她要怎样评定这件事情,那是她的事情,与本宫无关。你把这事情烂在心底里,若是本宫听见什么外头的风言风语,你自己晓得轻重。”

    那拉皇后看着不远处抱着襁褓往游廊走回来的稳婆。

    “走吧,去看看刚出生的十皇子。这毕竟是爱新觉罗与叶赫那拉氏的孩子,如此不凡血脉,日后若是能够平安长大,想必是位勇猛的巴图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