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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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十八年, 纯懿时隔五年再度有孕。

    这本该是一桩喜事,可是六月间十皇子夭折的丧讯自紫禁城传出,傅恒等人根本来不及阻拦, 消息就这样轻飘飘传进了纯懿的耳中。

    她比众人猜测得要冷静。

    在听到这桩丧讯的即刻,她只是淡淡伸手扶住了书桌台面,静默了片刻,随后木着脸吩咐传消息的厮退下。

    “主子福晋——”身边使女担忧地开口,欲伸手扶持。

    “无妨。”纯懿平淡地细语道,随后又默默重复了一遍, “是无妨。”

    使女心翼翼抬眸瞧着纯懿的脸色, 只觉得主子福晋面色白得很,微微从她紧绷的面部肌肉处看出些许隐忍克制。可她到底不敢多言, 垂下头去谨慎伺候。

    “莫要去责怪他了。”纯懿后来这样对怒气盛极的傅恒, 不欲使得责罚那腿脚便利的传话厮, “那厮也不知其中弯绕,单纯过来递句话罢了。”

    她如今仿佛真的是看开了,嘴上:“只道是十皇子本就不比旁的皇子福份绵厚。舒妃娘娘虽对他有生育的恩情,却没有抚养的情分。在外头人人风言风语的消息里,人们哪里能知道他生母是何人, 又与哪家是粘连着亲眷关系。就连我都快要忘记了舒妃娘娘还曾诞下这位皇嗣。”

    傅恒虽欲严加惩戒, 可到底念着纯懿腹中胎儿的福德, 最后听顺纯懿的话,只将那厮发出去另寻出路了。

    “舒妃娘娘往日里总为这孩子生出许多愧疚自责, 如今这孩子解脱入轮回了,舒妃娘娘许是也能慢慢走出来了。”纯懿挽着傅恒的臂膀, 靠在他的肩头柔声道,“故而你们都担心我心情郁结以致伤身, 却不知我倒是觉得这算是一场因缘际会,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这孩子与舒妃娘娘结缘,与我们亦是有缘分,可到底缘分不深,浅浅只够相会相处短短三年而已。如今缘分已尽,就要各自往各自的路上走下去,终要有一场散席。”

    傅恒默然许久,长叹一口气,伸手揽她入怀:“纯懿,你终究还是变了。”

    “愿闻其详。”纯懿抚着左耳戴的坠子,饶有趣味地顺着追问下去。

    “还记得当年咱们在山西的时候吗?”傅恒只如此简单一句话,纯懿便与他心灵相通,一下子悟到了他接下来要的话。

    “怎能不记得。”纯懿轻轻笑了几声,“你在凉薄的夜里,沉着脸色遥遥看着我。我却不得不强使自己转过头不再看你,毅然随堂兄回京去看望感染时疫的伯母。那时候我们成亲只有不过三四个月,却让我生出一种也许一切都这样结束的感觉。还真的是全然绝望的时光啊。”

    “最开始的时候,你在我面前伪装着温柔似水、与世无争的模样。后来经此一事我才知道,你内里分明揣着一只刺猬,一不留神就将我扎得心头痛。”傅恒抚着纯懿的头发,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再往后,你回到我的身边,趴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轻易使我丢盔弃甲。我那时候就想,哪怕你永远背着一身刺也好,我也敢抱你入怀。谁叫我怎么喜欢你——”

    “可是我现在变了,变得真的柔情似水、与世无争了。”纯懿接过傅恒的话继续往下,“你还是喜欢从前的我。”

    “不。我喜欢你,喜欢的只是你。我只是不确定,你的这种改变,是否是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经历了酸涩苦楚而得来的结果。”

    纯懿仰着脸趴在傅恒怀里盯着他看,漂亮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傅恒的样子,她伸手轻轻拽住傅恒的耳朵:“不,春和,你低头看我。我还是我,我没有经历什么苦楚,也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你把我保护得很好。我只是这些年看了太多旁人的悲欢离合,我真心实意地感受到他们内心的情绪——他们中有很好的人,本该安度此生、全无烦恼,无奈受命运捉弄摆布,未得其所。我从前为他们觉得不值,后来才知道,得与失,其实真的没那么重要。”

    “吴扎库氏——你知道我要她的——还有昭樾。他们的离去,从来都不是永恩贝勒的错,哦,我总是要忘记,现在不是贝勒了,而是康亲王大人。”纯懿很平和地,提起永恩时也没有什么嘲讽怪罪的意思。

    “当时我在他面前逞一时意气,出言不逊指责他无为夫为父的仁德而伤他至深。你跟我他后来颓然久矣,抑郁徘徊不得而出。而待我真的接受了吴扎库氏与昭樾的离去,我才慢慢想明白,其实他也没有错。”

    纯懿默默地抓着傅恒的衣袖,了一句很无奈的话:“其实他们都没有错,这才是最大的悲事。因为有的时候,把全部的责任都推卸到一个人身上,是轻易可以使旁人得到解脱的。我为了求自己的心安,代吴扎库氏言语训斥康亲王,却是对后者残忍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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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是在六月间,那拉皇后诞下皇五女。

    在翊坤宫的暖阁里,纯懿见着了襁褓中的五公主。那拉皇后听闻纯懿有孕在身,慈眉善目笑着问候她。

    其他在场的嫔妃及内外命妇也极有眼色只字不提缺席的舒妃及那位早去了的十皇子。

    嘉贵妃与纯贵妃都带了各自的孩子来。

    四公主坐在纯贵妃身边,纯懿看着觉得这孩子进退有度,是大方持重的模样,心里也觉得满意。

    想起家中时不时还要给她闹点乱子出来的福隆安,她顿时又觉得脑袋发涨,觉得自己明明也还正盛年,怎么忽然生出了要做人婆母的滋味。

    中途进来一位传话的内监,是皇帝要往这边来看望那拉皇后。于是一众女眷与那拉皇后道贺后便都告退离开。

    纯懿有了身子不敢走得快,正好与后头出来的嘉贵妃走得近。

    永瑆被抱在乳母的怀里,跟在嘉贵妃身边,脑袋灵活地转来转去,一下对上了纯懿的眼睛。

    纯懿虽因舒妃的缘故对嘉贵妃没有什么好印象,可永瑆生得活泼可爱,倒也引她对其温柔而笑。

    嘉贵妃余光注意到了,便停下脚步转头过来与纯懿问好:“福晋安好。”

    “贵妃娘娘安好。”

    两人本就不到一处去,见面了招呼彼此客套几句,也就分开了。

    纯懿本想着还要去看看舒妃,只是今日皇后处的聚会舒妃本就称病未来,她也不想贸然前去惹舒妃许多泪水。

    从前为着十皇子的事情,舒妃总显出许多自责懊丧,只盼着自己当年没生下这个孩子就好。纯懿也不敢再去触她不快。想来她们姐妹多年,这点心心相印、心意相通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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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懿闲时去桃花林见玉浑黛。

    她们如今比从前更亲密地来往。纯懿不再客客气气地唤她玉氏,而带着名字亲昵地称呼她为玉浑黛。后者也不再言必称福晋,直接唤纯懿的名字。

    玉浑黛见着纯懿有孕在身,竟是盯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看了许久。直到她自己反应过来,对上纯懿温和平静的眼神才自知失礼冒犯。

    她红着脸飞快与纯懿告罪,伸手去拿茶杯想要掩饰情绪,却手忙脚乱把整个茶壶都翻了,滚烫的茶水顺着桌角滴落到烧得正红火的炭炉上,发出一阵细碎嘶嘶声。

    纯懿坐得离炭炉远,并未受到影响。可一旁伺候的使女还是被吓得不轻,慌忙凑过来瞧她可被烫着。

    “不碍事。”纯懿摆摆手,安抚了使女几句。

    玉浑黛更显狼狈,起身要收拾残局,还是被纯懿身侧的使女抢了先。

    使女以巾帕沾冷水去轻拾了茶壶起来,搁在一旁的架子上,又将桌上淌了一大滩的茶水擦拭干净,这才低声与纯懿告退出门去清洗巾帕。

    “我原以为你身边的使女姑娘都是养得娇贵不做粗活的,不想收拾起来动作竟是比我还要熟练麻利。”玉浑黛有几分局促,与她平日里恬淡从容的样子截然不同。

    “当年挑她到身边,我就是看中了她做事利落能干,没有娇气的毛病。”

    原本跟着纯懿嫁到富察家的使女四音及玲珑这两年都许配人家嫁出去了。纯懿身边如今用着的几个使女,都是她到了富察家后这些年慢慢挑出来的人。

    她虽一贯对下温良好话,可在这事上还是挑剔的,必要选出中她心意的人才可。

    这几位姑娘,从开始顶着四音与玲珑的差事也有两三年了,也是与纯懿有了信任与感情。

    “你是这样着,可你从前不也是娇养的女儿?”纯懿抿唇笑了,提起了玉浑嗲从前的旧事,“从当年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如今隐居农庄样样事情都能担起来,我难以想象这一转变于你究竟有多么艰难。”

    “富贵荣华于我是消受不起。”玉浑黛一言蔽之,“如今过简单生活,也只是求心中清净而已。”

    “你这般态度,到让我想起我娘家兄长。”

    “是吗?”

    “嗯。他前些年跟着商船下了南洋,他走之前是远庖厨的公子郎君,可回来之后分明像是去那船上做过苦力一般,什么事情都能做一些,着实是把福晋与我们几个吓了一跳。”纯懿回想起前段时间看到宁琇扛着马鞍领玉琳儿去骑马时的样子,“从前哪想着有一天兄长能亲手配骑具啊。”

    “南洋?”玉浑黛重复了一遍,不掩心中向往,“倒是听着是有趣的去处。阿玛从前听一些粤地来的书生游士起过南洋的事情。只是那些人各有辞,竟也统一不到一处去,定是掺了许多胡诌乱凑的话,作不得数。有人那里遍地黄金,人人安居乐业。亦有人那里荒蛮原始,是无礼教的未开化地。”

    到这个话题,纯懿的脸色也稍稍冷下来,几乎得上是笑意全无,她如此正色道:“兄长所至南洋某地,可谓西洋胡番聚集处,全无礼法,人皆称之淘金地。”

    “胡人?”玉浑黛蹙眉,“南洋怎会遍地是西洋胡人?”

    “兄长只那些胡番是从别处来的,大概就与那些得清廷青眼的宫廷胡番画师一般,是自他们自己的国家跋涉而去罢。”纯懿转了转手心里握着的珠串,“兄长谈起这些事情,总是捶胸顿足,很是忧虑激动。可是他从前也没有对宫廷画师有这么大的意见。如今从南洋回来后,他总西洋画师许是存了不臣之心,报了私有目的来到大清。”

    “确是有私人目的。他们不是要宣扬他们的那套纲常伦理吗?”玉浑黛虽身在农庄,对外头的事情倒是仍熟悉得很。

    “是啊。”纯懿想着近来自家福灵安与福隆安二人同宁琇往来密切,也不知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