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易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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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二十一年秋, 纯懿再度诊出身孕。

    “你难得到我这儿来一趟,倒是显得束手束脚。”

    纯懿温声问候玉浑黛,使丫鬟端上茶水及糕点。

    她与玉浑黛不拘着虚礼, 向来是有一一,有二二。

    玉浑黛笑笑,端庄大方地坐在下首,并不气恼,浅浅扬笑回应:“你这处是一等公爵府,哪是我们这些寻常百姓能够适意拜访的地方?”

    “如何你也是粘篱先生的女儿。先生声名在外、受人敬仰, 世族名门无论满汉, 当年皆以延请先生为座上宾而骄傲。咱们一座宅邸,怎能轻易镇住你?”

    “你也便了, 这都是当年往事。阿玛离京游历多年, 只怕是早已寻得世外桃源, 要逍遥自在去了,哪里还记得我这么个女儿留居京郊呢?”玉浑黛自嘲地笑了,“阿玛并不是甘愿为红尘俗事所缚的人。额娘辞世已久,本家那边更是多年未有来往,只怕如今还让他无法彻底隐逸而去的缘由, 就是我了罢。”

    “他待你是好的。”

    “或许吧……好了, 不这些了。我今日来, 是与你郑重辞别的。”玉浑黛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件,“你我相交多年, 你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知己友人,所以这事我也不必瞒你。前些日子从西北送来书信, 是我从前的夫家寄出的。那人——得了疾疫,并未救治过来, 已去了。”

    她顿了顿,将那信件放在桌上。

    纯懿坐在上首,和顺看着她的神情,并未发现不妥。或许玉浑黛早已放下了,今日才能如此轻松地提起和离的前夫罢。

    “原本也是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只是他临终前有所托付,所以我须得再去一趟看看。到底当年也是相处久矣,即使是零落苟且的琐事一大堆,于情于理我却还是再想去看看。过去一趟,最多不过半年,我铁定就回来了。”玉浑黛到这里,弯眸浅笑着,整个人忽然生动明媚起来。

    “筑中并无什么值钱物件,你若有心,便遣个人去替我看护院中畜养的家禽同瓜果罢。”

    她的视线落在纯懿微微隆起的腹部:“若是我脚程快些,还可赶上你生产。若是赶不上,那些散养的鸡鸭就留给你补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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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子上送了帐簿过来。纯懿素来并不亲自费心思管这种琐事,一并都交由身边的管事嬷嬷理,何况如今她还怀着身孕。

    不过,今年她倒是还存了别的主意,且按下了账本,便遣人去唤了玉易城过来。

    “姨母。”玉易城掀了帘子缓步走进来,向纯懿行周全礼数。

    管事嬷嬷就立在纯懿身侧,见家中女主子侧目看过来,便向前迈出一步蹲身行礼:“福晋。”

    “玉儿,这几日且随着冯嬷嬷学着看账簿罢。”纯懿淡淡地吩咐道,手掌按在桌案上搁着的一沓账本上,手腕上戴着的玉镯子莹莹润润。

    “既是格格,便早晚要学着些管家本事。日后虽可托与旁人费心理,可到底你心里还得是明晰的。这几处庄子是记在我嫁妆里的,明细账也简单,对你来应当是好上手的,且放开心去试试罢。”

    “是。”玉易城垂首称是。

    “嬷嬷,玉格格劳烦你费心指点。”纯懿又客客气气同冯嬷嬷交代了一句。

    “是。”

    冯嬷嬷领了差事便退出去了。纯懿留下了玉易城。

    “愉郡王府递了请安折子入京,你额娘已得允准来贺皇后娘娘诞育十三皇子之喜。我得到的消息是,你额娘她已动身,一月之内将抵京城。”纯懿只看到姑娘抿嘴微微扬了一下嘴角,克制得很,并不是十分欣喜的模样。

    她默默叹了口气,伸手拉着玉易城的手腕:“你们母女二人,多久未见了?”

    “便是一两年而已。”

    纯懿拉她揽在怀里,抚了抚玉易城柔软的额发,亲昵地拍拍她的后背,作安抚的样子:“我如你一般大的时候,哪里离开过家人那样远?”

    这话得倒是半真半假,她刻意用了家人一词而避用父母二字,还是由于她寂凉身世之苦。纯懿在玉易城这个年纪的时候,便是受着双亲去世的痛楚,唯一可依靠的长辈就是伯母苏完瓜尔佳氏。

    纯懿留玉易城又了一会儿话,直到前边院子里有女客来访,这才放玉易城离开。

    姑娘出了纯懿的院子,往自己的住处去时碰见了福灵安与福隆安兄弟二人。

    “表兄、表弟安康。”她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虽她与他们住在同一座宅子里,可是宅邸实在大得很,且还因着福灵安、福隆安常在宫里念书的缘故,他们往日里见着面的机会并不多——更不要为了订下的婚约而避嫌,纯懿有意无意总隔开玉易城与福灵安了。

    “玉格格安康。”

    “表姐安康。”光论称谓,福隆安倒与玉易城更亲近些。

    福隆安同玉易城问好过后,便拍着脑袋嚷嚷道:“我还有阿玛布置的课业未温习,夜里阿玛散衙归来许是要抽考,若是我答不出可就完蛋了。”

    他便这般拙劣地寻了借口开溜了,走的时候还不忘背着玉易城明目张胆地朝着福灵安挤眉弄眼,惹得后者满心无奈,只觉得自家弟弟性情实在是顽劣得很。

    “表兄课业已习完了吗?”玉易城觉得脸上隐隐有些发烫——她并不习惯与福灵安单独相处。

    福灵安温和地笑着,轻轻点头,全然君子如玉的气度:“是。皇上已允准阿玛奏请,我不日便要启程往准噶尔奔赴战事,万事以此为重,如今并未有太多课业在身。”

    他完这些,自己也觉得似乎得有些太多了、太详细了,他看着面前姑娘微红的脸色,也不禁心中微软,面上仍是撑着不显。

    玉易城默默在心里嘟囔着,到底还是脸皮薄,微微垂头不再话。

    福灵安的拳头在身侧握了又送,挣扎几下,继续道:“听闻姨母即将入京,只是那时或许我已动身,劳烦格格替我向姨母告罪。”

    “是。”玉易城微微屈膝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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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爷当真是这样的?”纯懿收拾物件的心思歇了歇,指甲轻轻抚上耳坠子。

    她嘴角微抿了一下,略显轻松地向上扬起,一双明亮温静的眼睛也盛满笑意。

    来传话的嬷嬷见着自家福晋心情这样好,也忍不住放下心思陪着笑了。

    “大爷果真还是懵懂的孩子。哪里懂得顾全格格的心思。”

    纯懿笑着摇头:“他能出这样的话,倒是实在教我刮目相看。原以为这孩子对玉儿是不怎么上心的,我还为此烦恼许久,生怕是我与姐姐强凑这两个孩子在一块儿,日后怕是不好呢。如今看来,至少大爷是有好心思的。”

    她又双手合十默默念了念:“我可不这丧气话,两个孩子都是我瞧着长起来的,自然日后也要平平安安、安康和睦。”

    嬷嬷附和着了许多吉祥话,便告退下去办自己的差事去,走至前院时,恰遇着包衣出身的赵氏媳妇。

    赵氏媳妇是从前在福晋身边贴身伺候的使女,当年是随着福晋一道陪嫁过来的,素有头脸。

    她虽由福晋指了亲事嫁出去了,只是婆家还是富察氏的包衣,往日里也总能有机会到福晋跟前问安。

    “今儿福晋心情正好,若是要开口讨什么恩典,成功的概率倒是能高。”嬷嬷与赵氏媳妇私交不错,与她叮嘱道。

    “是了。”赵氏媳妇盈盈笑着道谢,便往里头走去了。

    院门口有使女通传赵氏媳妇入内请安,纯懿把手边的妆奁推开:“玲珑过来了。”

    “玲珑给福晋请安。”

    “怎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可是有什么喜事要与我听?”

    玲珑笑着接过使女手里的托盘碟子,亲手伺候纯懿:“哪里是奴才有喜事回禀福晋,该是福晋有喜事才对。方才桂嬷嬷出去时可与奴才明了,主子今儿有喜事,连带着耳根子都格外软。”

    “哪算什么正经喜事。”纯懿明白过来玲珑的是何事,“无非就是两个孩子相处得融洽,我看在眼里只觉得欣慰。”

    玲珑是自就跟在纯懿身边伺候的,纯懿用得惯,无论如何总比后头再挑出来伺候的使女要顺心意。她坐在梳妆台前,扶着额发由着玲珑给她按着额头穴位轻减压力。

    屋室里静悄悄一片,难得的闲暇时光。

    半晌,纯懿悠悠睁开眼,看着铜镜里的人影,许久,再开口话时,语气里的喜悦散去大半:“玲珑,我已年至三十了。”

    玲珑一愣,手里的动作未停,心思就陡然悬起——自家主子从前可不这种话。这是因着大爷与玉易城格格的亲事,而觉得时光流逝了吗?

    “总觉得,当初咱们在纳兰府的日子还在眼前呢,可转眼间,灵儿都要娶妻了。”纯懿微微叹气,拍了拍玲珑的手臂,示意她不必再为她按摩额头了,“你与嬷嬷的都对,这本是高兴的事情,可是到我这儿转了一圈,难免总要生出许多愁绪——从前未出阁时长辈就我心思太多弯绕,总是要消磨心力,伤损自身。我早就下定决心要改了,可是三十了,也到底没有改掉。”

    “主子莫要这些丧气话了。”

    “再过些时日就到伯母的忌日了。今年四姐姐能回来一趟,也实属不易。原想着能姐妹几个聚在一块儿话也好,往三姐姐那儿寄去的书信若是脚程快也该到了,不知她能否抽出空来回京城看看。”纯懿心平气和地这些话,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话,可她自己明白心中波澜起伏。

    她与嫡亲姐姐胜蕤已是多年未见,往来书信也不似从前那般频繁,各自有了许多的家务事要操持,想要寻回从前作格格时候的自在,已是不可能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