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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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懿住在府邸上, 李氏则在圆明园,两人相安无事地过着日子。

    纯懿体谅傅恒在前线差职繁重,她不欲在这个时候还加塞一封信件去搅他的公务。

    她觉得自己至少还对傅恒存着信赖。她始终不相信他会瞒着她做出安置外室的混账事。但当他终于要回京述职的时候, 她还是感受到,这颗脆弱的心,一半浸在温水里,一半冻在冰块里。

    她与傅恒到底要何去何从,就看他回京之后将要带来怎样的事实真相。

    福灵安也知晓他额娘与李氏的事情。于是他特意没让玉易城陪同,而是自己抽了空闲的时间要到纯懿院子里来用午膳, 借此机会和额娘好好话。

    纯懿让厨房准备的都是福灵安爱吃的菜, 鲍汁煨琵琶骨,雪耳木蓉羹, 莲心炖粉肠乳鸽——她习惯在饮食上少沾荤腥, 这顿午餐她动了几筷子后就搁下了, 但仍是温和地看着福灵安在她跟前用膳。

    福灵安在等羹汤晾凉的间隙,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时机。

    “额娘,您和阿玛之间,总不能因为区区一个李氏而起罅隙吧。”

    “区区一个李氏?”纯懿的语调轻轻悬起,她的态度还是很平和, 并不抵触和儿子谈论起这件事情, “哪里会是‘区区一个李氏’呢?我们家原本就没有这个先例的。”

    她将事情娓娓道来:“后宅中始终都没有安置庶福晋, 这不是你们阿玛这些年予我的体面,而是成婚之年他对我做出的允诺。大丈夫若是连对福晋的承诺都守不住, 怎样有可能做成大事情呢?”

    “可是——”福灵安还想话。

    他觉得整件事情已经是实实摆在他们眼前了。纵然额娘要选择掩耳盗铃,可是阿玛即将回朝, 李氏和她腹中的胎儿总得要有一个尘埃落定的名分,总不好始终是挂着外室、私生子的名头吧。

    纯懿的手指瞧了瞧桌子, 她突然起不相干的事情来。

    “昨儿我从康亲王那儿得到手信,他在天山伊犁地界有相熟的友人,正是与达瓦齐首起叛乱祸事的城池邻近。他的友人答复称,当时达瓦齐余部为了重振军心,曾在天山一带传布谣言,称大清一等忠勇公富察·傅恒战死——”

    康亲王就是永恩。

    福灵安略作思考:“额娘的意思是——”

    “李氏曾自报家门称是从天山河谷来的。算算她的脚程与抵达京城的日期,达瓦齐残部散播谣言的时候,估摸着李氏也应该处在天山一带尚未动身。”

    福灵安聪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额娘的意思是,倘若李氏认为,阿玛已死,那么死无对证,李氏就谎称自己是阿玛的外室,同时将腹中胎儿冒领为是阿玛的孩子。可是这么做也太冒险了,她凭什么笃定地认为额娘您会认下她——毕竟已经死无对证了啊,您大可咬死了她是骗子,不许她进家门。”

    纯懿摇头:“这只是我发散思维后的猜测而已,一切还是要等你阿玛回京才能弄清楚。更何况,现在李氏已经在圆明园暂时住下,皇上和皇后娘娘都为她撑腰,一个两个的全来劝我要有容人的气量,仿佛我是那么一个会残害妾室的恶毒主母。除去你阿玛的环节,别的不都是如同李氏预想的那样稳步进行着么。”

    福灵安听额娘的口风,她似乎还是坚定地站在阿玛那一边。

    可倘若阿玛真的做出了对不起额娘的事情,福灵安反而是不敢想象事情会往什么样不可控的方向呼啦倒去了——毕竟姨母们都,额娘气性明烈,阿玛如果负了她,恐怕额娘会作出难以预估的狠绝反应来。

    福灵安必须得难挨地数着日子,焦心地等待阿玛班师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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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众的期盼中,傅恒终于回到了京城。

    但同样就在那一天,早就得到消息的纯懿却孤身骑马去了圆明园。

    她已经有一段漫长的时间没有骑马出行了——京城里繁复刻板的行为守则约束着她的真性情,她反而觉得是舒妃诞下十皇子之后,她不得不避出京城去庄子上佯装养病的日子更加畅意自在。

    在那里,她想要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纯懿有太后给的令牌,于是圆明园中谁也不敢轻易地阻拦她。

    她当然是径直去见了李氏。

    勉强算是假想敌,可是实际上,纯懿之前根本都没有正眼仔细瞧过李氏的模样。

    初见就是李氏从府邸前的街巷上莽撞冲出来,险些冲撞了纯懿的马车。

    那时候,纯懿在进门前遥遥地看到了衣着灰扑扑的李氏,她不知道后者的身份,于是就没认真地看清楚。

    后来,李氏就被安置在了圆明园,纯懿更是懒得让自己心里不舒坦,今天之前,一次都再没有踏进过圆明园。

    今日纯懿终于见到了李氏。

    李氏更是初次见纯懿。

    圆明园的奴才给李氏准备了贵人穿的衣裳——可李氏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让人眼前一亮。

    纯懿并不自夸,但她觉得李氏远远比不上她——不必出身、学识,仅仅只是拿最庸俗、最肤浅的外貌条件来,纯懿几乎在旁人看来称得上是倾国倾城,而李氏则勉强与家碧玉搭上边。

    这样的人,有纯懿作为最好的参照物,为什么皇帝会觉得傅恒看得上她。

    纯懿大致也猜得到皇帝会什么。

    无非就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之类的混账话,让纯懿听了都觉得连带着受到冒犯。

    或者皇帝觉得外室就该是这样的,平平无奇,只有最基本的用处,所以才长久地被留在外面。任何一项高出平均水准的条件都足以让一个男人把外室领回家转成庶福晋了——皇帝后宫里有那么多曾经被当作礼物似的送上来的女子,他当然深谙这一套自我辩护词。

    纯懿不想骂皇帝,她也没有那么多的脑袋给皇帝砍。

    她只能觉得自己心里猜测的可能性又被加深一重,她只是在很多细节之处还没有捋清楚。

    “福晋。”李氏主动向纯懿行礼,她的态度摆得很谦卑,倒像是一心想要被嫡福晋认可,得以入门的模样。

    “不必多礼,你怀着身子不方便,坐下话便是。”

    纯懿也坐下,她心平气和地看着李氏。

    友好的沟通气氛才让人有进一步话的意愿。

    “你可能不知道,傅恒今天回京。最迟不过掌灯用晚膳的时候,他就该回家了。”

    纯懿没有错过李氏脸上瞬间闪过的慌乱。

    “在此之前,你有什么话想要对我吗?”

    李氏下意识地摇头:“没有。”

    “我没有诓骗你,傅恒的确还活着。你听到的死讯,只是达瓦齐残部放出的谣言,目的是为了稳定军心,重整旗鼓。倘若傅恒真的死了,你那日在府邸前冲撞我车马的时候,就该看到我披麻戴孝的样子。”

    李氏的思维转得很快,她反驳纯懿的话:“只允许达瓦齐残部传播谣言么?若是大清也怕傅恒大人的死讯传出去,使得前方战局动乱呢?于是秘不发丧,连福晋你也不能表露出伤心。”

    纯懿无奈地摇了两下头:“大清的肱骨,不止傅恒一个人。那么多的将领,挑选可用的人才派去天山,都能平定叛乱。只有达瓦齐,节节溃败,手里实在是无可用的筹码了,才会如此殊死一搏。你若是相信了这话,那才是真真行差踏错,犯下欺君之罪。”

    李氏在思考。她的反应让纯懿更加确信,李氏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傅恒的。

    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

    “你来京城,恐怕不是临时起意的吧。你肚子里的孩子,即便不是傅恒的,孩子的父亲也一定与傅恒有渊源。否则你不会有这么明晰的目标。”

    李氏听着纯懿的话,脸上闪过了一丝愕然。

    “你是想知道,我怎么能够猜得这么准确吗?”纯懿又问。

    李氏这次不再惜字如金,她面露难色,但仍然不想在纯懿面前露怯:“福晋,您已然视我为死敌了,不是吗?在这种情况下,请恕我什么话都不能告诉您。您也是做额娘的人,您该知道,做额娘的有强烈的意愿去庇护自己的孩子。”

    “你们为什么都觉得我是那种残忍恶毒的女人呢?”纯懿断了李氏的话,她真的不明白,“从到大,但凡是和我相处过的人,他们都觉得我秉性淳善好相处。我从来没有害过谁,我友善公正地对待我身边的人。”

    “但好像只要我成了傅恒的妻子,我就得像一只可怕的会吃人的母老虎一样守着我的丈夫——任何一个妄图靠近我丈夫的人,仿佛都会被我一口吞掉。你们都是这么看我的,凭什么你们能这么轻而易举又极度不负责任地对我下定义?”

    李氏的脸色发白,她被纯懿的气场压制得有点儿恐惧:“因为嫡福晋大都是这样的。哪怕你是那一部分不善妒的,我也不敢冒这种风险。我只能下意识地把您归入大部分的群体里,这样才能最大程度上保护我的孩子。”

    “你们的命也是命,哪怕我是善妒的,我也不会拿捏你们的性命胡乱下手。”纯懿明明确确地告诉李氏,她不会对她的孩子造成威胁,“只有当你对我坦诚,我才能更好地帮助你们度过此关。你必须得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李氏正欲开口话,外头候着的内监忽然走进来通传:“福晋,傅恒大人到门前了。”

    纯懿的视线与李氏的无意碰撞在一起,她从李氏的眼睛里看到了动摇与慌张。

    她无可奈何地摊开手,她同李氏:“你看,我没有欺骗你吧。傅恒的确还活着——算了,等他进来之后,你再把事情完完整整地叙述一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