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离心

A+A-

    那拉皇后随着内监一道往里面进去。

    但是当她最终站定在皇帝面前的时候, 她却温言吩咐阁室内伺候的人都出去,连带着那两位尚未整束仪容,仍作娇艳之姿, 捧着苏子心等候在屏风后面的佳人。

    “皇后如今年岁上去,难道也学着年轻女郎无知浅薄的模样,要拈酸吃醋了吗?”

    皇帝的责问来得这样快。

    纵然是心中早有准备的那拉皇后,也稍稍有点儿晃神。她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开口就是这样得不留情面。

    “怎会。”她温柔大方地微笑着,不计较这种言语上的冒犯与贬低。

    她是来讨皇帝的恩典的。这个恩典,恐怕千百年的历史里都未有先例。她自己心里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又哪里会故意在这个时候抵触皇帝, 要他彻底全盘否决她的请求呢?

    那拉皇后双手捧着那只宝匣,里面还盛放着她没有处理完的断发。她把宝匣推递到了皇帝的面前, 后者没有随手接过, 只是持着怀疑与审视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她只好把匣子摆在了皇帝身前的矮桌上。

    桌上还放着一只锦盒, 盒面掀起敞开着,里头是红色的绸布,盛着一对青绿色飘嵌橘调血丝的暖玉手镯。这是臻品,恐怕是南洋那些国家进贡上来的东西。

    那拉皇后一下子就想到了方才从屏风后面匆匆起身告退的那对女郎,她从未在紫禁城里见到过她们, 恐怕是来了江南之后才伺候在皇帝跟前的。

    这对从国库里取出来的暖玉镯子, 大概是皇上想要亲手为她们戴上的。

    来也是好笑, 皇帝带了那么多的后宫嫔妃南巡,可偏偏他到了这方水土里, 就把那些恩深情长的女人们都抛到了脑后去,只顾着与新欢玩乐。

    “这是什么东西?”皇帝的下巴不耐烦地抬了抬, 但他又没等那拉皇后回答,就开始质问她关于那道六福八宝攒盘肉赐膳的事情。

    “为何将朕特意予你的恩典, 转手送去天水阁那处?”

    那拉皇后就站在皇帝的跟前,于是他轻而易举就用手指抬起了她的面容,要她不能有片刻的回避与迟滞。

    他自以为能把旁人的心思都了然掌握在手中,可他不知道的是,他此刻面对的是对他无有惊惧心的那拉皇后,后者如今把全部的精神与时间都奉献给了佛法,哪里还会在乎他的感受和态度?

    “臣妾不沾荤腥已有月余,皇上难道不知吗?”

    那拉皇后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皇帝一时语滞,然他同时也觉得那拉皇后的答话像是在奚落他的变心。于是他又叠起了一重怒意。

    “臣妾恳请皇上恩准,臣妾欲以此微贱之身终身侍奉佛法,求皇上恩典,放臣妾受限之身心归于江南寺院,排除五蕴疾苦。臣妾必将穷尽余生为大清祝祷,为皇上祈福,愿皇上修成盛世德君,海晏河清,无有祸难。”

    那拉皇后在皇帝为了赐膳的事情彻底发怒之前,一狠心整个人跪倒在地上,将这些年来端持的高贵仪态都铺在了冰冷的地面上,祈求换来皇帝的恩慈心。

    皇帝却半天没有回音。阁室里一片死寂。

    她俯身跪伏在那里,见不到皇帝此刻的面容情绪,于是只能盲目地再求一遍。

    “臣妾恳请皇上恩典——”

    她的骤然发声破了这种极不平衡的状态,皇帝像是从闷头一记棒喝中回过神来,他此刻双目猩红,已是怒气积攒到了极点,再没有半点儿能涵养包容的余地了。

    于是他猛地就将台子上的东西全部都推掀下去,汤汤水水,鱼羹肉食,精致糕点,瓜果鲜食,连同那对暖玉镯子和那拉皇后放在他面前从未被开的宝匣,一道翻倒摔落在坚硬的台阶与殿室砖地上。

    刺棱咣啷一阵凌乱的声响之后,外间响起匆匆靠近的脚步声。

    那是伺候的近侍与守备的侍卫闻声而来。

    皇帝在暴怒中还没有忘记维护自己的尊严,他一声怒喝:“没朕的旨意,谁都不准入内半步!”

    洪亮而急促的声音穿透到屋室外,这是天子威严,因此谁都不敢再靠近了。

    皇帝没有再多看那拉皇后一眼,他的目光全部都被摔落在地上、故而把盖子都摔开的那个宝匣吸引过去。

    他看到了里面盛放的内容,被剪断的头发就压在银质盘丝的盒盖底下,青丝与盒盖上镶嵌的赤红色玛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一步步走了过去,恍恍惚惚地弯腰捡起了那只盒子,里面的内容彻底向下掉落在地上,那是一大团的头发。

    他不可置信地猛地转头,与那拉皇后适时抬起的眉眼撞在一处。

    “那是什么东西?”皇帝的语气是如此得无力而轻呵,但他眼睛里盛满了被背叛的痛苦,他几乎要目眦尽裂了。

    人愤怒到了极点的时候,全身会忽然使不出力气来,这就是皇帝此刻最真实的状态。

    “那是什么东西!”他快步登上台阶冲到了那拉皇后的跟前,然后压着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要往下拖拽,他想要让她趴在那团头发的跟前,一字一句地向他解释那到底是什么。

    那拉皇后的身体清瘦而纤细,于是皇帝几乎没有怎么费力就能将她拖曳拽动。

    可她现在已经完全往排除五蕴疾苦的精神世界而去了,于是她根本就不在意肉|体的疼痛。她像是一个没有知觉的布袋,整个人柔顺地就滑下了台阶。

    她的脑袋磕撞到了桌几的腿脚上,于是没有太多头发用以支撑固定住的华丽钿子就从她盘起的短发上滑落下去,顺着猛烈力道倾来的方向砰砰几声跌下台阶,一直顺顺畅畅地滚到了那团断发的旁边,点翠钗饰的边角撞倒了盒子上,终于受力停了下来。

    那拉皇后头发的现状暴露在了皇帝的面前,也证实了他心中不愿意去求证的猜想。

    他的妻子剪断了一头长发,然后知会他,她要就地出家。

    任何一个男人大概都不能接受这件事情吧。

    更何况他是天子,他是皇帝。四海之内没有人能违抗他的旨意,从未有过这样一言既出天下顺服的君王了。他自以为自己的丰功伟绩已然到达了过去数千年君主制的巅峰,再往后也不会有更胜过他的君主帝王了。

    但仅仅只是来自妻子的忤逆就能让他急速膨胀起来的心理迅速戳破垮塌下去。

    他怎能容忍那拉皇后的言行?

    皇帝弯下腰,亲手捡起了那只钿子。他又走上台阶,蹲身处在那拉皇后的面前。他看到了她扬起的面孔里仍然注满了不切实际的希冀。他忽然转为温和平静的态度显然让那拉皇后陷于了某种过早的乐观和昂扬里。

    他伸手摸了摸那拉皇后发尾的参差不齐的断口处。他像是在缅怀过去那些美好的回忆。他是真的对她有感情的。在孝贤皇后刚刚去世的那段时间里,他没有想过要让别的女人来取代孝贤的地位,他甚至都不想册立继后。

    可是皇太后来劝他,皇太后又使动了那么多的人来劝他,甚至还有孝贤皇后嫡亲的弟弟傅恒与傅恒福晋,他们都摆出了各种各样的道理来劝他。于是他册立了当时的娴贵妃辉发那拉氏。

    他知道他自己的内心也有一个同样的声音。

    他想要让自己嫡出的皇子来继承他全部的功业。只有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嫡皇子才能够与他创造下的辉煌事业相般配。这才是奉天承运皇帝,理所当然的江山主人。

    那拉皇后生出了健康的嫡皇子,十二皇子永璂与十三皇子永璟。哪怕永璟还是夭折了,可永璂却平安地茁壮成长着。他视此为一种天命,天命要他能拥有嫡皇子,然后世代延续这份无上的权力与尊傲。

    皇帝一度沉浸在狂喜中。

    可是现在全部都被那拉皇后的自作主张、自私自利给毁掉了。

    皇帝将自己的手从那拉皇后的发间抽离,他亲手又将那个钿子戴在了她的头上,掩盖住了那一头糟糕至极的头发。

    这个举动,犹如一种盖棺定论般的悲壮感。夫妻多年默契,那拉皇后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动作背后的含义。

    皇帝将她的头发掩盖起来,就像是盖住了什么带来耻辱的东西。他不认可她的举动,他也不愿意成全她的祈求,他将她的放手一搏视作了一种不可原谅的忤逆与背叛。他要将她困束在紫禁城里,哪怕他的仁慈能够彻底改变那拉皇后余下的命运。

    那拉皇后没有感觉到自己眼睛里的眼泪开始淌过面颊。

    皇帝没有叹息,他只是伸手替她擦掉了两行绝望的泪水。

    随后他站起身,无言地背向她开始走下台阶。

    她双手盛在地上,越过面前阻碍和遮挡视线的摔落物,她看到皇帝将那团散落在地上的断发重新装回到盒子里,然后把那个盒子握在手中。

    他继续往外走,一直到他把阁室的门开,外面有恭恭敬敬等着伺候的近侍,包括他最信任的侍卫与臣子。

    他看向了站在走廊最远端的福隆安,那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人,傅恒的儿子,孝贤皇后的侄子,和嘉公主的丈夫,他自己的女婿。这些身份都让他可以放心地信任福隆安去办事情,他知道后者踏实稳重,不会乱言乱传。

    “福隆安,你护送皇后走水路速速回京。日行两站,通知沿途各处官吏,命其属下一切车马船工纤夫及生活物资都必须充足备齐,不可耽搁。”

    福隆安必然是错愕的。

    第二日皇帝携下就要启程返航,为何皇后却要提前一日即刻出发?

    况且福隆安与妻子和嘉公主随行,并未听过皇后近日来有与皇上发生冲突,最多只不过是方才那拉皇后进去之后,里面就传出一阵物件落地的狼藉声。

    可是纵然帝后有矛盾,也事不必至此吧。毕竟如今还南巡在外,一切民间人士都可借故旁窥皇家内情,若是这样的古怪事情传出去,恐怕要引发多方猜测,以为是中宫不稳,后宫局势动荡了。

    但福隆安知道他只需执行皇帝的命令即可。

    于是他跪下领命,沉声道:“微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