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挫折
意晚的话提醒了纯懿, 她的确该是考虑往后的余生要怎样度过了。
她并不认为过去的自己,人生的重心全部都放在了傅恒和子女的身上。在将近三十年的婚姻生活里,她足够保持独立了, 甚至一度都没有对富察家产生任何亲近的归属感与荣辱观。
但她的确以傅恒福晋的身份为世人所知。她所做的绝大多数事情,也是为了支撑起这个身份的体面与天然要求。
“你应该要找到自己想要努力从事的事业。”美岱积累着了足够漫长的孀居经验,因此她现在能给美霖和纯懿这两个在大半年时间里,先后经历丈夫病逝遭遇的妹妹一点儿人生启发,“这会让你们从伤痛中尽快走出来。”
——尽管美岱怀疑,美霖可能并没有那么多难以克服的哀痛。从各个角度来, 弘庆与美霖都不能被称为是和睦佳偶。
美岱继续拿自己举例子:“比如我, 我这些年空余的事情一直在做历朝历代遗失的古曲乐谱的修复工作。”
“我们叶赫那拉家有那么多的古籍藏书,其中有体量很大的一部分都是礼乐声曲相关的记载文献。我甚至可以, 全天下除去皇宫里的藏书量我不清楚之外, 别的地方应该不会有比这更详实的资料库。”
“从这其中, 可以得到很多的古曲谱线索。恢复重编时也能提供坚实可靠的凭证。我是做得不亦乐乎,好几次都干脆留宿在从前的宅子里。”
美岱以此勉励两位妹妹:“你们也应该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
她笑眯眯地看向纯懿:“我是不担心纯懿,你自幼就主意多,想来轻易就能找到那些你愿意投放热情的事业去实践。但美霖呢,我倒一时半会儿想象不到你会对什么事情感兴趣。”
美霖倒是脾气好, 一点儿也不介意长姐这么看轻她。
“大不了到时候就跟着纯懿, 她做什么事业, 我就给她下手。纯懿,到时候可不要嫌弃我。”她甚至还有心情能够开玩笑。
纯懿答应得也快:“好啊, 那就一言为定了。不要等到我缺人手的时候,姐姐又推托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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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妃在圆明园召见了纯懿。
“大家如今都连番劝慰我, 像是生怕我从情绪里走不出来似的。”纯懿气色和谐,甚至还能半开玩笑地与舒妃起这些话, 她扬起眉眼注视着舒妃,“娘娘也是一样,待在圆明园里也不忘了惦记着我。”
舒妃稍微缓了缓心神。纯懿如今的状态,比舒妃原本预期得要好得多。
有些话,她也敢大着胆子出口。
“是你与傅恒大人这些年感情相合,都情深的夫妇难以经受生死的离别,另一方留在世上的,不定是什么好事情,往后的日子恐怕都是钝刀割肉的折磨。”
纯懿无奈地笑着,眼睛里的确有些疲惫。
“你们得都对。我的确过得不算好。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人不能将自己困束在情感的密网里,那样子会很短寿的。如果我现在心心念念的,都是傅恒,恐怕我自己也不能再撑多久。”
“这些年,傅恒一直都在我身边。我们彼此的习惯,早就统一得如同是一个人那样。我不能轻易地将他从我的生活里排除出去,有的时候,我会在迷惑中忽然醒悟,意识到原来他已经不在很久了。”
“所幸,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记挂。它们或多或少,都将我的注意力稍微转移开一些。让我不必成天到晚都对着空荡荡的卧房与庭院。同样的,我是真的很感谢你们,无论是哪个姐妹,我们都没有在这些年的时间里走得太远。我们各自成家生子,过着不同的人生,但最后当我需要安慰的时候,你们依然离我这么近。”
舒妃摇头,让她不必这么。
“我们之间,谁又不是互相扶持着走下来的呢?我自己身上那么多的遭遇,如果不是因为有纯懿姐姐你扶持着我,我也不能熬过来。”
舒妃的神情是哀伤的,纯懿的容色却很和缓。她待舒妃,一直都是这样,不舍得重话,不舍得露出负面的情绪。她知道舒妃其实过得很苦,身在紫禁城为皇妃,后者背负了太多她本不能承受的东西。
“对了,这些天,我多多少少也听了一些。关于永瑆和意晚的事情——”舒妃努力组织着措辞,她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她觉得很难以启齿。毕竟永瑆,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可最后也没有脱离开皇帝的影子,至少在对待后院妻妾上,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嫡福晋。
纯懿抿着唇移开了视线,她显然不想和舒妃聊这个话题。
“那都是孩子们的事情。你别多想。意晚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是我和傅恒对她宠溺太过,以至于这孩子眼睛里都容不下别人了。”
纯懿面对妹妹,当然是好话,自家孩子的不是。
可舒妃到底还是觉得理亏。
“永瑆不该那样的。是我没有教好他。”
“怎样?舒妃娘娘的是怎样?他不该怎样?”纯懿一连三问,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但是舒妃一下子就哑口无言了。
舒妃无奈地注视着纯懿,眼底涌动的悲戚让人看了心疼。
纯懿更加放缓了语气:“意晚和永瑆没有别的出路。他们只能做一世的夫妻。如果他们不能缓和关系,那么只能彼此都深陷于这段婚姻的痛苦。这样没有任何的意思,折磨到两个人都懈怠了热情与活力,变成死气沉沉的躯壳——”
“不幸的婚姻就是有杀死人的能力。无论是为了我自己的女儿,还是为了你所珍视过的养子,我都不希望他们迎来这样的结尾。”
“姐姐的意思是?”舒妃觉得眼前有那么一丝坚实的光亮。她相信,没有什么难题是纯懿不能解决的,她总是这样盲目地对纯懿投注信任。从到大,她都认为纯懿是无所不能的。
“我会找机会和永瑆谈谈。我想,对意晚来,事情也远远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我自己的孩子,我很了解她。她的心肠很软,也一直都渴望能有美满的爱情与婚姻。她是理想主义者,所以注定会在残酷的现实下到处碰壁,头破血流。”
“永瑆的出身与性情,注定了他并不是最适合意晚的那一个。但现在,他们已经被绑定在一起,无法再分开了。我们只能积极地寻找破局之道。”
舒妃点头:“那就照姐姐的办。”
纯懿好。她看着舒妃,最后还是将那个不体面的问题出了口:“永瑆已经不太可能成为皇帝心仪的储君人选了,是吗?”
舒妃一愣,随即回应道:“后宫不得干政,我从来不去探这样的事情。”
纯懿应声,也不为难舒妃,她只劝慰对方不用多想她的这些话。
“永瑆自己应该也对那个位置没有想法。这个孩子很聪明,我一眼就看得出。他知道怎样能讨好皇帝,但他后来几年就没有再那么做了。这样也挺好的。我稍微都看他有那么一点儿顺眼了。”
舒妃并不理解纯懿最后开的这句玩笑话里的幽默点何在。但她还是出于本能,配合得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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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懿的执行力很强。她既然决定了要和永瑆当面谈话,便迅速地约好了时间。地点放在了大学士宅邸。她让永瑆以富察氏女婿的身份孤身前来,以晚辈的礼节登门拜访。而不是由她以岳母的身份去到永瑆的宅邸上做客人。
她没有刁难他,而是很快就让人将他请入正堂。
永瑆跨过门槛,仰头正入眼帘的,就是庭堂高处悬挂的“穆和嘉风”四字匾额。
“这还是当年傅恒大人与我成婚时,我带入富察家的嫁妆。”纯懿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开口阐明了这块匾额的出处来历,“原是家中曾祖父明珠大人的墨宝。”
永瑆拱手称是,顺道行礼。
纯懿也起身向他回礼。他不肯受。
“女婿心中愧疚。”永瑆率先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他也知道今天纯懿叫他来所为何事。
“坐吧。我叫你来,不是要耳提面命一通训斥施加于你,让你晕头转向、脸面全无。你也不必害怕自己将要颜面扫地,我很少责骂后辈,哪怕是爱之深责之切,我通常都会换一种彼此都更加能接受的方式。”
“是。”永瑆仍然有些拘束。
“你与意晚成婚后,很少登门拜访。哪怕是与福灵安、福隆安,都没有太多的来往交际。我只有意晚这一个出嫁的女儿,倒也没有别的女婿可以一道用来做比较。但我知道,与其他几位皇子相比,你并不算是过分的。你待意晚,也有几分真情实意。”
“是。”纯懿停顿下来的时候,永瑆下意识地低头接话。
“意晚爱吃醋,多半是因为她自幼生活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傅恒大人生前,明面上的妾室只有李氏一人,但你素来聪慧,又是皇子,想必真心听,也能知道李氏是什么身世来历,她所生的福长安又是什么身世来历。傅恒大人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确是当世罕有,意晚耳濡目染,或许就对自己的丈夫要求也更苛刻了些。”
“是女婿做得不好,惹意晚伤心了。”
“你的那些侧福晋,也并非是你自己要讨来的。都是皇上所赐,按照你皇子的份例,比肩你的兄长们,补足人数,又特意遴选高门大户的女儿,足可见皇上当时对你的重视。若不是意晚有傅恒大人、有富察家为她撑腰,恐怕都难以御下服众,要被彻底隐没在那些莺莺燕燕里了。”
纯懿此刻的话里已经渐渐含有别的意味,永瑆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抬头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
“我和舒妃娘娘也曾僭越地聊起过这个话题。我知道你无心那个位置。否则,你大可不必和意晚闹到如今这样难看的地步,连皇上都有所耳闻,还来傅恒大人的灵前忏悔言罪,当初不该硬要将你们凑成一对。”
永瑆默认了,但也没有留下口头上的把柄。
“皇上对富察家,一直都有格外的情感。或许是出自对岳丈家亲情吧。毕竟孝贤皇后陪伴他多年,后来薨逝的时候,又实实是一桩惨淡的悲剧。皇上心有愧疚,却已经不能弥补给香消玉殒的佳人。但他仍然是自私的——我又要这么批评他——他把意晚许给你做嫡福晋,何尝又不是想要成全他自己年轻的时候自以为能长长久久的婚姻呢?”
“你大可拿出你的气量来,包容意晚的那些任性,在皇上面前拿一个懂事的好口碑。他会看到你待意晚的情意,而本能地欺骗自己去忽略你的那些功利心、想要讨好你皇阿玛的算计。”
“但是那样,对我的意晚,只是一个可怕的悲剧。她将活在别人的虚情假意里,自以为处在蜜糖中却不自知,等到哪天你不再需要得到你皇阿玛认可的时候,她就会被你弃置一旁。这才是我不想看到的局面。”
“永瑆,我对我的女儿,期望得不算太多。我要你尊重她作为嫡福晋的身份,但我不需要你无条件地包容她。如果可以的话,请给她一点儿爱,发自内心的那种。她是一个很柔软的女孩子,她吃软不吃硬。对于她爱的人,她骄纵的脾气一点儿也发不出来。她会学会和那些女人和谐相处的——只要你尊重她、爱护她。我知道她一向学东西很快。你给她一些耐心,她会做得比谁都好。”
永瑆走后,纯懿没有松下一口气,反而是眼见着有些不太高兴。
嬷嬷问她是怎么了。
“福晋不是和十一皇子把话都开了吗?往后,意晚格格会和十一皇子和睦热络起来的。福晋,您要相信意晚格格。”
纯懿强颜欢笑,含着一眼眶的眼泪,看得让嬷嬷都心疼。
“不是的。不是这样子的。我只是在想,我的意晚为什么过得那么不顺心。现在连我都不能站在她的那一边,还有劝她和那些女人和谐相处。”
“扪心自问,如果我像意晚那么大,面临她所处的情况,我相信我能分清楚爱情和婚姻的区别。我可以一笑置之,让自己的心变得冷硬又坚固,谁都没有办法让我受伤。因为我就是在坎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叶赫那拉氏的遭遇,我阿玛额娘的遭遇——我当然会可以把嫡福晋的身份当作是一份职业来经营,就像男人在外做事一样,冷静、理智、不动摇。我怎么会做不到呢?”
“可是意晚的家庭环境和我不一样。我和傅恒把她保护得很好。她从就是泡在蜜糖里长大的。她没有见识过那么多的痛苦与悲哀,她不知道来自一个惶惶没有未来的旧权贵罪臣家族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我原本以为,我这么抚养她是对的,我把我不能得到的东西,都弥补在她的童年时代、少女时代里。我以为这样她就会过得很好,很幸福。”
“但我现在才意识到,我没有让她经受过挫折,这样恐怕是不对的。她得自己在婚后跌跌撞撞地去摸索道路,这样会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