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你别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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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将大白,雨雾朦胧。叶无尘昨夜被请去兰芷居,是那术法太过深奥,需得仙师指点,自此一夜未归。

    墨允一人在竹舍,沉静地坐在床边,掰数着自己的手指。十三岁的双手褪了些婴儿肥,青葱莹白,显得有些修长了。

    也是这双手,曾执鬼煞折了叶无尘这刚劲的竹林君子,曾抱着已故之人颤抖不已,曾将叶无尘放入冰棺,盖上棺盖,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妄想触碰棺中人的容颜。

    他这几辈子,大抵是因着叶无尘而活的。

    无论是第一次遇见的那个纯属以虐待自己为乐的叶无尘,还是第二次明面上厌恶却在暗处偷偷关怀自己,最后被封入冰棺的叶无尘,亦或是第三次惧怕自己却愿意对他展颜微笑的叶无尘。

    生命里记忆的最多的,就是叶无尘这个人。

    叶无尘这个名字贯穿了自己几辈子,对他的情感变化多端,从第一世的仰慕,到惧怕,到厌恶,再到第二世的迷茫,到苍松派时不信任的依赖,到魔宫别扭的不舍,到现在迟来的爱慕。

    而叶无尘呢,他仍然抗拒墨允这个人,惧怕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

    但他又始终笑着,仿佛这样便教人看不见他的心底的情绪,仿佛可以带着这张假面懵懵懂懂的活过一生。

    “叶仙师,您别笑了,我心疼。”

    这是上辈子,魅狐对叶无尘过的话,语气全然没有往日的轻浮,满当当的全是关心。他那时躲在回廊转角处,纠结着要不要去听叶无尘的回答,但轻飘飘的,叶无尘温和的声音从那边飘过来。

    “心疼什么,我哭了你便高兴了?”

    彼时,叶无尘好似又笑了一下,魅狐就将手附上他的脸,眉宇间完全没有轻薄之意。他近乎虔诚的,用对待神明的温柔抚摸他的嘴角,声音清澈得不含任何杂质,“仙师,您别哭,也别装着笑,您这样我心里难受……”

    “嗯。”叶无尘轻声应着,但还是笑了笑。

    当时,墨允心的探看那抹温柔到极致的笑容,只想到叶无尘面对自己的冷言冷语,便开始浑身不自在起来,心中五味陈杂,酸味居多。

    如今想来,叶无尘脸上那抹温柔的颜色,充满了不真实,虚幻如云烟。

    忽尔忆起那天,叶无尘瑟瑟地将他抱住,轻轻的,没怎么用力,他心地拍着叶无尘的后背,像叶无尘平时哄他那样哄着,语言照搬,有些尴尬。

    “师尊别哭,脸哭花了就不好看了。”

    “师尊,你怎么了,可以跟我吗?”

    “师尊,……”

    可是,只消片刻功夫,叶无尘就松开他,胡乱擦干净了脸上的眼泪,桃花眼尾熏熏的红,眼中水光湿润,瞄不见眼底的情绪。

    “没事,做了个噩梦,谢谢。”叶无尘一如往常那般微微笑着,柔软如同四月柳条,清澈好似深潭古井。

    他完,就笑着拍了拍墨允的头,言语间有些自嘲:“在徒弟面前丢脸了。”

    墨允一句“不丢脸”还未出口,他就起身穿衣,去了隔壁房间,轻轻带上门。

    轻轻的锁门声响在墨允耳边。

    那是墨允第一次发觉,那张笑面下隐忍的情绪,兴许是害怕,或许是孤独,亦或者两者皆有。

    他真傻。

    魅狐早在上辈子发现的东西,他现在才看到。

    叶无尘对他的笑或许不是因为惧怕,也许是因为“笑”这个表情已经成为他的本能。

    他已习惯了躲在暗处笨拙的舔舐见不得人的伤口,对外是一派偏偏君子的模样,可谁也不知道新雪般无尘的衣衫下掩映着什么。

    正如墨允上辈子只看到了叶无尘的冰冷,正如这会他不知道隔间的叶无尘是怎样的躲着。

    他想拽着叶无尘的衣袖,撒娇似的开口:“师尊,别这么笑,看着很心疼。”但他晚了一步,叶无尘已经将自己锁进隔间,一声不吭的为自己疗伤。

    墨允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然后起身,将桌上微凉的那盅汤用灵力暖着,他呆呆地盯了一会儿,算去敲开那扇门。

    可行至门前,他却忽然想到,自己的另一部分灵魂告诉他,师尊会以梦境的形式接触前世所经历的一切。

    叶无尘刚刚:“没事,做了个噩梦,谢谢。”

    他伸出去的手蓦地收回,只在门前端端的立着,倘若他是师尊的噩梦,那便离他远些,让他……

    “那就让他潜移默化的……爱上我。”

    脑海中突然闪过这句话,甚至回向着少年清脆的嗓音。

    如此想来,那日在桃林与唐晚枫所,着实好笑,过于天真,甚至弥漫着傻气。

    墨允垂头,自嘲地笑笑,他的自信来得真是莫名其妙。

    “吱呀——”

    门开了,墨允被惊的后退两步,抬头凝望面前俊美的男人。他已经将自己收拾好,脸上挂着温和又熟悉的笑容,眼尾依旧有些的熏红,眼中残留氤氲雾气,看上去有些迷醉的妖艳。

    叶无尘一看到他,便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脸,尴尬地与他错开视线,端庄的立了一会儿,故作镇定:“刚才看你抱了一盅汤……”

    “是给师尊的!”

    墨允连忙接话,匆匆拽过叶无尘的手,将人往桌上带,途中,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个人的退缩。

    两人终是坐在桌边,分着那盅微冷的汤。墨允的手艺是一如既往的好,但叶无尘却吃得心不在焉,满脸神游。

    “墨允。”他忽然喊了一下,不是温柔的有些别扭的“允儿”,是平平常常的一声“墨允”。

    墨允这会儿才敢抬头直视他的容颜,努力向他展示自己的温顺:“怎么了,师尊。”

    叶无尘搅着碗里的汤,认真又仔细,像是要数清上面漂浮的油水,他温柔地开口,有些请求:“如果我哪天去寻死了,答应我,不要救我,好吗?”

    白瓷汤匙掉在碗里,留一截柄在汤面,沾上些汤汁。墨允呆呆的凝视他堆砌着温柔,充满了恳求的眸子,像看着一处无人问津的深井,又像凝视着黢黑的深渊。

    上辈子的叶无尘也这么过,字句有异,但意思却不尽相同:“墨允,我想死,别拦着我。”

    墨允想着,浑身竟止不住地颤粟,滚烫的身躯像是被浇了一桶冰水,温度一寸寸下降,然而却有种炭火在喉的滋味儿,挣扎了好半晌,只能艰难的卡出两个字。

    “师尊……”

    声音似困兽,充盈着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哀求。

    叶无尘却低头笑了笑,将那刺骨的话又了一遍,末了还加上一句:“只是想请你保证一下,没我一定会去寻死。”他噙着笑,温温和和的,像往常那样没有任何破绽。

    墨允忍不住了,他撑在桌上,俯视着叶无尘,望着他的笑眼,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他无力的坐下来,仿佛又坐在叶无尘的冰棺旁,揣着莫名的心情观望雪娃娃似的叶无尘。

    他一抬眼,又见到叶无尘的笑颜,虚幻极了。墨允慢慢起身,心的走到叶无尘身边,脚步轻得像是在靠近一只受惊的动物,他蹭到叶无尘跟前,像往常一样依赖的抓住他的衣袖,撒娇似的,又像受了委屈:“师尊,你别这么笑,我害怕。”

    叶无尘微微一滞,脸上的笑收敛了些,近乎呆愣的望着他:“你……”

    墨允却不想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生怕他一话,自己就不争气的落下泪了。他掀下浓密纤长的睫毛,掩去自己眼中的水光,声音哽咽:“师尊,你别怕我,你不用每次都笑着唤我允儿,我知道那不是师尊的本愿,叫我墨允就好,求你别怕我,师尊……”

    他着,便心地松开衣袖,偷着望了他几眼,才试探性的抓住叶无尘的手,轻轻握了一下,见他没有反抗便抓得紧了些。

    “师尊,我是重活了一世的。”墨允望着叶无尘空洞的双眼,继续着:“你知道的吧,师尊。所以你才那么怕我,你怕我复仇……但是,师尊,我知道你对我的好,我知道,我知道你和他不一样,我知道这一世的师尊待我不薄,师尊,你不要寻……”

    那个“死”字,墨允始终不出来,就像他永远不愿记起那日叶无尘倒在他面前,眸中似桃林芬芳,笑容是冬日暖阳般的温柔和谒。

    “谢谢。”

    那是叶无尘对他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上辈子他听见的最温柔的一句话。

    直到那一刻墨允才明了,原来自己当真是叶无尘的梦魇。

    而此时,叶无尘什么也没,被他握住的时候也不挣扎,只是呆呆傻傻的盯着他,脸上笑容尽失,徒留空洞迷茫。

    “墨允。”他唤了一声,墨允乖巧的应着。

    “你……你——”

    叶无尘睁着一双迷茫的美目,不知所措的望着眼前稚嫩的少年,他吞吞吐吐了半天,也只道出两个“你”字。

    不怪他彷徨失措,任谁道出自己心中自以为藏得很好的秘密,大抵都会是这个反应。

    “你——我、我不知道你在些什么……”叶无尘闪了闪眸光,轻轻别过头去,有些害怕。

    他装傻充愣,墨允却铁了心想将这件事情清楚。

    墨允咬着下唇,不想将魔尊时的记忆告诉他,惹他畏惧。因此只能半假参真的哄着他:“我重活一世,对师尊是有些恨的……”

    叶无尘听见这话,心的缩缩手,墨允却连忙将他抓得更牢,紧张的出下文:“但师尊,我后面发现,你与他不同,我……”

    “他是谁……?”叶无尘想要逃,却被墨允钳制,他是真真不知道这孩子原来力气这么大,锁着他的手腕,让他哪也去不得。

    他是外来者,如今被摊开心里的秘密,自然慌乱不已,满身心的想要逃开。至于逃开后他该如何,他也不知道。

    此刻,他只能充当一个顾头不顾尾的莽夫,以为逃离了这困境便能取得片刻安宁。

    然而,墨允却看出了他的慌乱,于是松开叶无尘的手,在他想要起身的那一刹那,将他紧紧抱住。用稚嫩的声音哄着:“他是坏蛋,师尊,他与你比不得。”

    “师尊,你待我很好,我不会伤你,别怕我,别怕,好吗?”

    叶无尘顿顿地将手搭上少年的肩,稍稍停了一会儿,便用力将墨允推到一边,无视他脸上的错愕、受伤,大步流星地走到隔间,摔上门。

    他也不曾想过,自己只是想与墨允谈谈往后生死自由的事儿,便被剥得这么干净,一点秘密也无。

    他一个外来者,被剥落那层伪装后,该以怎样的心态面对这里的人,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存活于这个世界。

    那天后,墨允见叶无尘的次数就少之又少,明明同住一个屋檐,却仿佛天各一方,相隔万水千山。

    但叶无尘喜爱的糕点,心仪的汤品,墨允仍然在做,只是趁着叶无尘外出,使些法术偷偷溜进了那扇紧闭的门,将膳食放在清冷的木桌上,忙不迭又退出去,像个被发现的贼人。

    令人伤神的是,墨允第二日再去送的时候,桌上的吃食一口未动,更甚者,被掀翻到地上,留下一地汤渍碎饼。

    墨允垂眸立着,黯然神伤,不过只一会儿,又将手上新做好的糕点摆在桌上,拾起那些大块的残食,摸出一块白帛包住,然后跪在地上,用巾帕擦着地板。

    地板很容易就被擦干净了,但他却不住地擦,仿佛上面还停留着什么污浊的东西。

    他的视线是朦胧的,看东西都酒着迷蒙的雾气,擦了一会儿,手背上突然被什么灼烫了一下,他擦地的动作停了,呆呆的跪在原地,终于开始胡乱抹着脸上的泪痕。

    叶无尘不愿接受他的好。

    心中酸苦自然不必言,只是这地板实在太凉,仿佛要穿过膝盖,冻伤那颗滚烫的心。

    再往后几日,墨允便没有去送这些膳食了,因为叶无尘在隔间设下结界,他进不去。

    再往后,墨允便愣愣的坐在床边,掰数自己的手指,循环往复地想着这几天的事,眼眶总是红的,却落不下几滴泪来,实在不知是因为隐忍不落,还是已经哭干了眼泪。

    去至清峰求师的路上,墨允遇到一个老和尚,老和尚赠了他一件玄色衣裳,顺带帮他看了看手相。

    “好!好!好!”老和尚盯着他的手,连了三个好,然后幽幽的解释:“施主命相极好,是为百年难遇,日后定当是一方翘楚,人中龙凤!……”

    他摸着胡子了一大堆,墨允没怎么听,只觉得这老和尚神神叨叨,于是趁他的尽兴,悄然离开了。

    思及此,墨允看着手心掌纹,嗤笑一声,他连叶无尘的信任都求不来,还当什么一代翘楚,人中龙凤。

    叶无尘不愿信他。

    他靠在床头,重重叹息。

    “丝网千结……”墨允忽然记起这个契约,他念叨了几遍,徒然睁大双眼,随后兀自苦笑。

    连叶无尘的信任都求不来,竟还妄想与他结那等契约,墨允啊墨允,你什么时候这么贪了……

    他遮住脸,闷闷的笑着,开始想着上辈子想和叶无尘签订的那个契约。

    ……白沙翠竹,不平等主仆契约。结契需主人一滴血和仆人自身,契成后,主可弃仆,仆必随主,任主差遣,永生不弃。

    墨允想着,苦涩的笑声止住,他望着天花板想了想,可不可以趁叶无尘不备,取他一滴血,与他结契。

    好让他放下些对自己的防备。

    他咬着手指,好像为这些天的彷徨找到了一个出路,墨允兴奋地跳下床,穿上鞋子后又立马像霜的茄子似的,焉立在旁边。

    可他现在连叶无尘的身都进不得,还怎么结契。

    墨允垂头,呆呆的立着,思忖着什么。忽地,他好似茅塞顿开、醍醐灌顶,猛的冲出竹舍,穿过芬芳桃花林,身形化为一道火红的残影,在纤绮派窜着,路过的弟子连连尖叫,惊慌不已。

    墨允恍若未闻,直接窜到兰芷居,望着那扇端庄威严的大门,他突然有些害怕了。

    不是怕兰芷居的威严,而是怕里头那个人忽略他、无视他,将他的存在权做飘渺,不愿理睬。

    怕那个人对自己冷到上辈子那种地步,哪怕是假面也不愿对自己展颜一笑。

    墨允敲了敲门,统共三声,一声比一声重。

    岂料那门完全没有拴住,墨允敲到最后一下,那木门便开了一丝缝,一个护法听到动静,便问:“谁?”

    “仙师门墨允。”

    那门开了,是一名穿着护法服饰的女子开的,她冲墨允笑笑:“找你师尊?”

    墨允点头,心询问:“可以吗。”

    那护法笑了笑:“自然可以,不过叶仙帝并不在这,他昨夜便与掌门去了修心堂。”

    孤男寡女……

    墨允心中升起惧意,他苍白着脸,抖着声线发问:“去、去那做什么?”

    护法突然叹了口气,墨允的脸越发苍白。

    师尊长得妖艳,比女子还美上几分,光是凡界那些个因画像就倾慕他的人便有不少,更何况是这些近身见到过的女修。

    而今又一夜未归……

    正当他胡思乱想间,护法就将手上的纸拿起来晃了晃:“这术法着实高深,我的能力有限,无法勘破,只能请仙师亲自做法,破了那契约。”

    墨允松了一口气,连忙将脑海中那些不正当的想法挥散掉,向护法道了声谢,一路问着修心堂的位置,算去那儿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