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曝光
浮桥有名为“三生”,架在碧天莲池上,古朴优雅,恰似江南。两岸杨柳繁茂,遮出一片荫蔽,底下石桌一面,上刻棋盘,黑白棋子装在瓮里,分在两边,两张石椅相对而设,双方各执黑子白棋,落子无悔。
这是在苍松派的洞天湖旁,比武期间不属任何门派的地界,是一个独立的雅致景别。
“可否请叶仙师对弈一局?”山。与三夕。
宫岭岚站在柳树下,笑得眉眼弯弯,两点梨窝像聚着一泓清泉。
“好啊。”叶无尘坐在白子那边,敲着奶玉棋子,等宫岭岚落子。
他要和自己请教些问题,带自己来了这儿,难道是想套主角的弱点?
应该不会,两人还没结仇呢。
宫岭岚手执黑子,落在棋盘右上角。
叶无尘落子,占了另一个角。
他和老大爷玩过围棋,也知道金角银边草肚皮。
两人不紧不慢的对弈,一个看似随意暗藏厮杀,一个悠闲缓慢刚柔并济。
到后面,宫岭岚看了眼叶无尘吃掉的一堆黑子,不经意的皱眉,攥着棋子专注棋盘上的星罗棋布,寻找突破点。
叶无尘注意到了这一变化,轻轻勾唇,故意留空,让他吃了几子。
宫岭岚围堵了边角的数十枚白子,只差一个回合就能尽数吃掉,叶无尘为了不让他看出来自己在放水,便吃了中间的几枚黑子,让了宫岭岚一子。
“叶仙师在放水。”宫岭岚看着他收掉的三枚黑子,又看了眼明明只需一枚白子就能逃脱边角围堵数十枚白子。
“嗯?”叶无尘轻笑,“我喜欢以多换少。”
宫岭岚看着他笑了笑,意味不明:“叶仙师真好。”
这场对弈毫无悬念,叶无尘“险胜”宫岭岚,还笑着自己并没有放水。
宫岭岚收好棋子,像是嗔怪:“叶仙师一点都不尊重对手。”
“那再来一局?”
“不许放水。”
“好。”
一刻钟后,没有放水的叶无尘完胜宫岭岚。
宫岭岚托着下巴,瞧着对面那个带着斗笠的人,开口就是夸赞:“叶仙师真厉害。”
“你也是。”
夏风徐徐,柳条轻扬,扫过斗笠边缘,险些将它勾下来,叶无尘敲着白子,等着宫岭岚的请教。
棋也下了,也该正事了吧。
宫岭岚没让他等多久,“叶仙师如果被欺负了会怎么做?”
“揍回去。”
“如果没能力呢?”
“阴他。”
叶无尘的回答脱口而出,因为他被欺负了就是这么干的,但那都是没进福利院的事,进了福利院也没有人欺负他了。
宫岭岚愣了愣,笑容有些发苦,“如果阴不了呢?”
叶无尘察觉到一些不对劲了,一开始他还以为宫岭岚前面的话只是调侃,因为他没想过一个门派的少主会被人欺负,直到这会儿看到少年苦涩的笑容,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宫岭岚要请教的事是什么。
“需要帮忙吗?”叶无尘,“嗯……需要的话来找我吧。”
反正他也闲着没事干。
风穿柳梢过,枯叶飘落在石桌上,混进棋瓮,好像是第一个人问宫岭岚需不需要帮忙,也是第一个人真的算帮他。
往日,他不经意对别人提起这些事,他们都不在意。
父亲会:“那一定是你做错了什么事。”
长老会:“少主回去不就是了。”
他会追问这句话的长老:“如果不过呢?”
长老会答:“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太弱了才会被别人欺负。”
没人过要帮他。
他在年幼时告诉父亲,洛予初总是对他动手动脚,但父亲不信他,只信洛予初,她一摇头,自己半天的解释也就会被当成疯言疯语。
之后有了自尊心,他就再不会向别人提起这件事,只是隐晦的求助,再一个人失望。
叶无尘见他迟迟不回答,便问:“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听到这句话,宫岭岚有些僵硬,那些事可不就是难言之隐吗,真的,他现在完全没办法对别人出那样的事。
肮脏、污秽。
“多谢叶仙师,我想我自己的事还是得自己解决。”
他最终还是没能出来,错失了一个让洛予初永远无法翻身的机会,他明明可以带叶无尘去那个地窖,那么一切都会公之于众。
但他舍弃不了他那可悲的自尊心。
叶无尘见他不愿,也就自发的掠过了这件事,安静地坐着,把玩奶玉色的棋子。
男二的事他没写多少,只知道他后来是因为洛予初才那么变态的,其余的一概不知。
宫岭岚沉默着,好一会儿才问:“叶仙师还会收徒吗?”
“啊?”叶无尘顿了顿,似乎没想到他话题会跳跃的这么快,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缓缓摇头。
一个墨允就够他受的了。
“那真是遗憾。”
宫岭岚笑着,往桌上一趴,玩着那些散乱的棋子,睫羽垂下,遮住眼里的疯狂和掠夺。
真遗憾啊。
他笑着告别叶无尘,走过浮桥,进入苍松派的地界,被一把漆木扇拦住。
是孤白夜,他脸上有一道剑伤,正流着鲜红的血,但他却还是笑着,怪阴森的,他用漆木扇拍拍宫岭岚的肩,“去找叶仙师了?”
宫岭岚冷冷看他一声,默不作声地离开,孤白夜却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他回了自己的屋子想关上门,但孤白夜就用铁木扇抵在门缝间,透过细缝看着他带着怒气的眸子,轻笑:“少主不请我进去坐坐?”
“我屋里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可是我有事和少主。”
宫岭岚道:“有什么事在门外,没必要进屋。”
“真绝情。”孤白夜撑开漆木扇,那两扇门也被突然开的扇子撑开,他无视宫岭岚,直接进了屋子,随后斜斜地倚在太师椅上,似笑非笑,“少主明明可以让叶仙师知道这件事,毕竟像他那样的人,肯定不会放任不管吧。”
“看来少主还是不出口啊……”
孤白夜抹了一下脸上的伤,一手鲜血,腥红的颜色刺进眼眸,他看了眼表情冷漠的宫岭岚,坏笑道:“那我给少主一个弄垮洛予初的机会如何?”
比武大会进入白热化,坐在陆逍旁边的叶无尘可谓是体会到了耳膜震裂的滋味。
“叶兄叶兄!玉溪是怎么弄出那样的组合招式的!真不愧是我徒弟!”
“啊!他们在干什么!”
“你再吵信不信我把你嘴巴缝起来?”
陆逍的嘴巴被叶无尘掐住,他眨眨眼,哼哼了几声,用眼神示意他去看怀安台上的情况。
叶无尘侧目看过去,不由得心神一凛——苍松派的两名剑修御剑飞行,停在半空,他们往长老席看了眼,动作整齐的解开自己的衣衫,露出里面青紫的皮肤。
有鞭伤,有火烧,触目惊心,众人哗然。
灵力罩许久没察觉到灵力波动便自动关闭,宫岭岚第一个冲进怀安台将两个快要走光的弟子拎到地上。
“你们在干什么!”
两名弟子眼神呆滞,看到他的那一眼却忽然恸哭,跪倒在地,嘴里含糊不清地着什么,只能听到破碎的两个字。
救命。
比武不得不中止。
叶无尘赶下来时那两名弟子衣服已经被宫岭岚拉好,跪坐在地上,神情慌乱。
“他们被下了失神香。”宫岭岚探上一个人的脉搏,对几位赶来的人道。
失神香会让人沉浸在过去的恐惧中,药效持续一天,没有解药。
洛予初在长老席就看清了他们的容貌,不由得皱了皱眉,孤白夜拉住她的手腕,冲人一笑。
“我们去看看吧,洛长老。”
洛予初看了眼他脸上的伤,结痂了,应该是处理过。
她被孤白夜拉到怀安台,盯着那两个神志不清的弟子,垂下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中一个弟子看到了她,顿时吓得直哆嗦,宫习渊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立马挡在洛予初身前,阻断了弟子的视线。
他看了眼周围纷纷围过来的弟子,里面有仙剑门的,也有苍松派的。他攥紧了拳头,想设一个结界,但萧逸春却在身旁,但凡有一点灵力波动,都会被察觉到。
他没办法包庇。
站在洛予初身旁的孤白夜拍了拍他的肩,声音不大,却引来不少人侧目。
“掌门,别挡着啊,我还没看见呢。”
宫习渊回头瞪了他一眼,却得来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让开吧。”洛予初道。
“但是……”
洛予初直接推开他,直面那两名弟子,又看了眼立在两名弟子身旁的宫岭岚,最后:“事已至此。”
不出所料,两名弟子一见到她就惊慌失措,连忙要去解开自己的衣襟,嘴里断断续续的话。
一个:“我脱,洛长老,我脱……别杀我爹娘,他们上了年纪,我还、我还没来得及尽孝……”
另一个:“洛长老,我不会逃的,你别出去,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我,我很乖的,求求你,不要告诉别人……”
众人皆为震惊,不敢相信洛予初会做出这样的事,但如今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她,让人无法不信。
有离得近的弟子追问:“洛长老,是真的吗?”
洛予初没有回答,众人便当她默认了。
“是真的……失神香不能作假,洛长老她真的做过。”
“可她怎么做得出来,若是两情相悦便罢了,她怎么可以用别人家人的性命逼迫?!”
宫岭岚注意着宫习渊的脸色,铁青一片,很难看。他突然心情大好,报复有了结果的快感在心底滋生,就算那个人是他的亲生父亲也无法阻止这种快感。
看,你要保护的人毁了,你宁可冷落亲生儿子也要保护的那个人被毁了!
她将接受万人的唾骂,甚至遗臭万千,你,宫习渊,怎么也护不了了!
他在心底笑着,面上却丝毫不显。
那边,有人在帮那两名弟子拉衣服,有人想趁着失神香的药效再多出些什么来,有人在怜悯他们的遭遇,也有人在痛骂洛予初。
由两名弟子的遭遇所蔓延的愤怒转移到洛予初身上,她接受着周围无止境的谩骂,没有话。
因为都是事实,没有辩解的必要。
反正做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天,她就是应该被骂声埋没,而不是安安稳稳地坐在苍松派接受万人敬仰。
宫习渊那个自以为在保护她的男人,在发现了那么多蛛丝马迹之后还让她留在苍松派,她故意放出去的消息也被他迅速压下,故意放出的证人也惨死在他手下。
这个男人就是要护她,像个傻子。
他可能以为当年的那份感情还在吧,但在她这里,陈年旧事早已忘却,被更加新鲜的事物代替,比如孤白夜在宫习渊大婚那天代替了他的位置。
孤白夜当年大概十岁,是路边捡到的。
那天,宫习渊入赘苍松派,为的是权势,她一介寒门修士无权无势,宫习渊不愿娶她,他宁愿寄人篱下做入赘女婿,也不愿与寒门修士虚度一生。
他想做的人上人,而她只想浪迹天涯。
宫家姐会选日子,特意选在七夕那天成亲,她被那个男人哄得团团转,洛予初在旁边看着却只想笑,宫习渊对她的那些话,曾经自己也有份。
她看他们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心中实在郁结,便提着酒离开。
她醉酒街头,他红烛帐下。
这是心烦意乱之时,一个脏兮兮的孩蹲在旁边,圆溜溜的眼睛睁的很大,轻笑:“姐姐,在外面喝这么多酒,心被人骗回家哦。”
洛予初看着他,烦闷的别过头:“一个孩管什么管,走开走开。”
孩却抢过她的酒,抱在怀里,“姐姐长得这么漂亮,可不能被坏人骗走了。”
不知道是谁教的他,醉酒街头就一定会被骗走。
洛予初一阵好笑,没出什么力气就从孩儿身上夺过酒壶,继续往嘴里罐着。
孩就絮絮叨叨的一直在给她科普世间险恶,哪个青楼的老鸨一见到手无寸铁的貌美女子就会抓了去接客,又王大娘家的媳妇儿是买来的,天天挨。
总之就是女子半夜不能在外面,会被抓了的。
孩还,他娘就是被坏人抓走没了音讯,他爹在他娘被抓走的那一天就自寻短见,抛下孩离开人世间。
洛予初听他到这儿,不由得好奇:“那你现在住哪?”
“我……”孩一顿,笑得见牙不见齿:“我不住哪。”
那就是没地方住了。
洛予初仰头喝酒,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孤白夜。”孩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看着天空:“我爹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