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释然
墨允抱着他哭了一刻钟,叶无尘对他这哭丧似的举动倒是习以为常,卿君也习惯了墨允对叶无尘的态度,但叶黎川实在没眼看。
他挑开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尘儿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叶无尘轻轻摇头,目光又定在翘着二郎腿坐在旁边吃点心的卿君身上,困惑的眯了眯眼:“他到底是谁啊?”
墨允忙着哭没空理这个人也情有可原,但叶黎川见到此人也并不奇怪,甚至还友好地了个招呼。
“我?我卿君啊,哦,我们在那片野林子见过的——”卿君撑着下巴,念念叨叨地,但他了一段话又惊觉大主神还在此地,于是话又客气起来,“在下本来就是这副模样,上次是不得已被位面压制成那样的。”
叶无尘盯着这个与上次所见截然不同的卿君,只一会儿,他便将注意力放在少年身上——这崽子哭够了没?
“师尊。”墨允喊了一声,然后缓了许久才道:“以后我保护你。”
叶无尘敷衍性的应了一声,“哭够了?”
“嗯……”
“哭够了就起开,还想抱到什么时候。”
墨允连忙松开他,坐在床边,用手搅着自己的发丝,微润的眸子看着他,浸满了柔情。
叶无尘叹了口气,翻身下床整理自己的衣着,套了件星月白袍后便又咬着发带在后脑扎了个马尾。
他回眸看了眼房内无动于衷的三人,最终对叶黎川:“爹,那我先回去了。”
罢,他就将坐在旁边还沉浸在一种古怪的悲伤里的墨允拎走了。
叶黎川和卿君都是主神,不需要叶无尘操心,倒是墨允——他在门前顿住,扭头问:“你到底为什么哭?”
墨允缠着头发,一时间不知如何答话,叶黎川便帮他答了:“他有病。”
“……”墨允看了他一眼,垂眸不语。
十多天前,叶无尘陷入昏迷一天后,墨允在床边守着叶无尘,夜晚孤灯渐凉,幽幽烛火映在壁上。
他将床边的幔帐放下了,搬了个椅子在床边坐着,看叶无尘赠与他的功法。
和自己上辈子自创的功法有异曲同工之处。
他盯着上面专门为自己书写的字迹入了迷,叶黎川走近身前他才察觉到,墨允抬头看着他,问:“你不是去帮仙剑门的人恢复记忆了吗?”
叶黎川没有答话,而是瞄了眼他捧在手上的书,自己又去旁边拖了个椅子过来坐在他对面,以一种严肃的口吻对他:“就算尘儿醒来后知道有主神空间这个事,你也不能亲口出你的身份和你俩的记忆。”
墨允阖了阖眸,捻书角的动作停顿了,良久,抬着眼皮看向他,声音古井无波:“我瞒了他这么久。”
叶黎川往后一靠,:“继续瞒着。”
墨允蹙眉,如今这个位面已经加固,已经可以承受几位主神的降临,叶无尘就算知道那些也不会让位面崩溃,为何还要瞒着?
他面对往事是有些胆怯的,但他还是不想骗着叶无尘。
给他些时间,他定会同叶无尘全盘托出——就算后果……不堪设想。
但叶黎川却让他继续瞒着,墨允合上书本:“为什么。”
叶黎川沉默须臾,长舒一口气,缓缓道:“要让他自己记起来,别告诉他。”
“若他记不起来呢?”墨允用指尖叩击书的封面,发出笃笃闷响,“骗一辈子吗?”
叶黎川往床上看了眼,“墨允,你没得选,我没在跟你商量。”
“我要是了呢?”
叶黎川沉默着,眼眸幽深,暗波涌动。
“那你就看着他死在你面前吧。”
墨允瞬间抓紧了书本,忍着惊惧故作镇定,他抬眸看着叶黎川,微蹙的眉心暴露了他的不安。
他问:“为什么?”
叶黎川与他对视许久,而后释然一笑,他好像能放心将叶无尘交给墨允了——但还是再观察一些时日吧。
他起身离开,也没缘由,只是半威胁的开口:“你要是忍心的话,就给他听吧。”
他闪身消失,墨允呆愣地盯着那个空了的椅子,抿了抿嘴,最终看向垂落着帐帘的床。
对不起啊师尊,我还得瞒你一阵子了。
这会儿,叶黎川看着那个垂眸不语的少年,又再次缓缓开口,替他解释:“你和苏羡然的事,我告诉他了。”
叶无尘微怔,他扯扯墨允的袖子,“你知道了……?”
回应他的是一个突如其来又意料之中的拥抱,“师尊受累了。”
“不是这个……”叶无尘轻轻蹙眉,“我是这个世界的事,你知道了吗?”
要是墨允这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知道这个世界只是万千位面中的一个,知道那连他都觉得光怪陆离的身世,万一没理清思路疯了怎么办?
墨允眨眨眼,复又与他对视:“知道了啊,师尊去了另一个世界又回来了嘛。”
叶无尘顿时将心中的那些担忧全部收网,是他想多了,主角的承受能力怎么可能那么差……
好吧,不是主角了,是徒弟。
叶黎川坐在椅上看着两人,托着下巴笑了笑,随后,他又瞄了眼还算跟上去看戏的卿君,便起身拎住他的后衣领,对叶无尘道:“尘儿,阿爹也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
叶无尘回眸浅笑,“嗯。”
他带好面具推开殿门,瞬间被外面的冷风吹了个透心凉,又见外面的白雪被染得深红。
跟着寒梅淡香的血腥味瞬间扑来。
他又顿住了,本能的关上了门。
苍茫雪地中跪着一个被鲜血染透的人。
他关上门,伫立原地,他听到在关门的那一刻,骤然在天地间响起的稚嫩的一道声音。
犹如魔音穿耳,砭入肌骨,是深入灵魂的
“恩公哥哥!”
叶无尘深深吸气,却仿佛又坠入冰湖,在悄无声息的寒冷中绝望透顶。
他努力平复心绪,颤着手指再次推开门,正欲看清那人的模样,墨允就已经挡在了他身前。
鬼煞横空出世,他听到少年略显冷淡的声音,“宋知意用命护你,你如今还跑过来,找死吗?”
可惜少年比他矮,叶无尘还是能看到浴血跪地的苏羡然,他抬着一张被血覆盖的脸,睁着一双分辨不清的红眸看向墨允身后的叶无尘。
他闭了闭眼,对墨允道:“走了。”
“不、你不能走。”那个血人突然爬起来,踩着一地血污跑过来,凝白的雪被他踩脏、弄乱。
墨允抬剑抵住他的咽喉——那缎带早被墨允毁了,苏羡然此刻手无寸铁。
他用剑抵着被血覆盖的脖颈,等着叶无尘的决断,许久,他被叶无尘拽住了袖子,那人无力的开口:“算了,走吧。”
算了,反正都过去那么久了。
走吧,忘了吧,就这样吧。
他也不想再与苏羡然多做纠缠了。
他不寻仇不质问的态度令苏羡然心惊,他若是怨怼两句苏羡然或许还有胆与他几句,但他这样冷淡的态度,是已经不想再看见苏羡然了。
墨允迟疑片刻,收回了鬼煞。
叶无尘绕过苏羡然,雪白的衣袍蹭过他身上的血,被染了些许红。
两个处在不同极端的人,擦身而过。
苏羡然却在此时毫不犹豫的抓住叶无尘的衣袍,猛的跪在被鲜血滴染的雪地上。
他的手指紧紧抠在那衣服上,留下深重的血印子,他浑身是血,不知哪有伤,亦不知那究竟是谁的血。
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死不撒手,他抬起头,脸上被泪水刷出两道痕迹。
他悲痛欲绝地道歉:“对不起……”
他肝肠寸断的诉罪:“是我骗了你……但罗盘显示你的身体最适合灵体交换……我真的,我当时真的受不了宋知意了才会,才会这么做的,对不起……对不起……”
他抽噎着,两只手紧紧揪着叶无尘的衣服,恸哭着恳求:“都是我的错,是我……能不能放过宋知意,是我的错,放过他好吗?是我的错……”
“我不要他替我,我错了,我以死谢罪,千刀万剐也好百般凌迟也罢……我不要他替我。”
叶无尘始终沉默着,他甚至有些听不懂苏羡然后面那几段话的意思,但他也不愿去懂了。
他微微俯身,将衣袍一点点从苏羡然手中抽离,他:“我帮过你一次了。”
苏羡然瞳孔骤缩,一片血色里,他看到叶无尘稍稍后退,修长的手指解开了外袍,他将外袍披在他身上,尚留余温的绵软布料挡掉了些许寒风。
叶无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缓,又前所未有的冷淡,“湖里很冷,这里也是。”
他缓步离开,带着年少时对苏羡然的恨意,带走曾经雪地里的迷茫无助,他再最后一次对此人施以援手,让他不至于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凉透心扉。
最终,时间长河卷走了恨,留下的是这具身体永远的畏寒记忆。
“可是苏羡然,是你让宋知意替你的,是你把他推到我刀尖上来的。”墨允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在他身边停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与他格格不入的白袍上面,冷然开口:“你如今又在这悔恨些什么呢?”
他转身离开,跟上那道洁白的身影。
苏羡然跪在原地喘息,无力地垂落双手,那落在身上的白袍好似有千斤重,压弯了他的背脊。
他捂脸痛哭,滚烫的泪水混着脸上未曾干涸的血液从指缝间滚落——
是了,他在悔恨些什么呢?
墨允那把剑是冲着他来的,而他在生死关头做了什么?他将宋知意推了出去……
可那时,宋知意刚知道他冒着损伤魂魄的风险去互换灵魂的真相,宋知意好不容易挣脱缠绕多年的心魔,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恢复了多年前的清澈——
可他做了什么?
他又将这份清澈推了出去,推向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刀山火海。
正如当年一样。
犹记得那年夏雨清菏,旭日明媚。
魔界出了一个奇人,他不似其它魔修那样嗜血阴暗、暴虐冷漠、妖气好色,他称得上是正人君子,翩翩公子。
他有一个温文儒和的名字,宋知意。
知情达理,意气风发。
但魔界最忌讳的就是像这种干净的人了,因为魔修心性不稳,越干净的人堕落的越快。
之所以这是个奇人,也是因为如此,宋知意太干净了,几乎到了一尘不染的地步,如果不是那双红眸,真的会让人以为这是修仙界出来的正道修士。
他没有堕落,他在魔界长大,从到大都是干净的,甚至在他少年时期,得到了魔尊的重视。
那一天是明亮温馨的,宋知意第一次进魔宫面见魔尊,第一次遇见苏羡然。
苏羡然因受祖上牵连,在魔宫干着下人的活。
宋知意路过园林,见到了正在清扫石板路的苏羡然,他不知道苏羡然的情况,他只看到一个不超过十岁的孩子卖力地抓着一把用几十根竹条捆成的扫帚清扫地板。
魔修从来不会去注意这些,但他注意到了。
于是他踩着丝履走到苏羡然面前,挡住了光,影子斜斜的落在了孩子身上,他调笑:“你这么拿得动吗?”
苏羡然被忽略惯了,面对这个突然窜出来的人还吓了一跳,他用两只手抓着扫帚的柄,点点头:“拿的动,我做这个事做了很久了。”
宋知意听了这话便微微皱眉,“但我看你不超过十岁,总不能从出生起就在这儿了吧。”
苏羡然在他困惑的目光下点点头,他确实是从出生起就待在这儿的,甚至只扫一方园林,外面的东西他一概不知。
宋知意到底是和其他魔修不一样的,他去问了魔尊,问他为什么让一个孩子去清扫百平米的园林。
魔尊:“苏羡然可能是魔界唯一知道禁术的人,因此不能将他放出去。”
但苏羡然却告诉宋知意:“我不知道什么禁术。”
宋知意当时也不过是个少年,比起身居高位的魔尊,他更愿意相信一个纯澈的稚子。
他向魔尊请求,将苏羡然转移到宋府,他觉得一个孩子每日拿着比自己还高的扫帚,实在是泛了怜悯心。
经过万般周折,宋知意竟是劝赢了魔尊,让魔尊愿意放了苏羡然。
离开魔界那天,苏羡然特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从长大的地方,但他看到了倚在宫门前的魅狐。
魅狐正以一种揶揄的目光看着两人,是坐壁上观的看戏姿态。
从那天起,宋知意的干净便被逐渐染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