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鬼市
长廊的尽头是一扇朱红色的门,里面还有一袭竹帘作为遮挡。隔着门江藐便能听到里面依稀传来的喧闹声。
“我们到啦。”耗子精搓了搓手推开门,而后猛地一拉竹帘。顷刻间,剧烈的烟草味如同山崩海啸般冲着江藐二人汹涌而来。
“我靠……”江藐捂着鼻子向后退了一步,纵然是身为老烟枪的他也着实有些着不住了。他挥手散去眼前的烟雾,半眯着被呛得火辣辣的眼睛朝室内看去,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头顶那盏硕大的镶钻吊灯。
耀眼的光线下支着百十来张桌椅,看质地应皆是些上好的实木。每个桌椅前都不多不少地坐了四个牌客,几乎人均一根大烟杆儿,边抽边搓着麻。神色各异,妖魔鬼怪。
麻将桌的边上都竖着两盏屏风,将牌桌隔离成一个个半独立的空间。服务员是清一色的姐姐,穿着性感的高开叉旗袍,端着茶水游走于各个牌桌间。她们曼妙的身材被灯火投射在了墙体上,又都变成了一个个长着尾巴和利爪的影子。
“喏,六鉴先生就在那边。”四嫂伸出粗短的手指朝角落的一张牌桌指了下,“带圆眼镜的山羊胡就是。”
她完,解开了穿在外面的宝石绿色大衣,一条硕大蓬松的狐狸尾巴跟着便从衣服里露了出来。
四嫂高翘着尾巴朝着中心最大的一张八仙桌扭去,一把揪起了一个光头的耳朵。
“哟,四爷,玩儿着呢?”四嫂阴阳怪气地嘲讽道。
光头看到四嫂,脸上的横肉笑开了花:“宝贝儿来啦?怎么也不提前一声儿啊?”
四嫂尾巴一甩,用萝卜似的手在光头胸口狂点着:“你啊你,店不好好看,自己倒先玩儿上了!我刚进来的时候见到两个挨千刀的饿死鬼就在门口转悠,你也不去管管!店里的钱要是被它们偷了怎么办?客人提意见怎么办?!”
“哎宝贝儿,我这不是派耗子去料理了么。”光头边把四嫂的肥臀安排在了自己的腿上,边腾出一只手去摸牌。
四嫂狠拍了光头的手一下,嗔怪道:“你还?”
“最后一把了好吧,最后一把。”光头摸着四嫂的大尾巴,眉头一皱甩出了张牌,“幺鸡。”
“碰。”
“操了……那谁,耗子!”光头冲着耗子精招招手,“给你四嫂倒杯茶,再拿点儿瓜果点心来,看我宝贝儿最近又瘦了!”
“好嘞老板!”耗子精点头哈腰,转身溜进了茶水间。
“花哥,我们过去吧。”江藐看着角落的山羊胡,冲栖迟道。
“嗯。”
栖迟应了声,跟江藐并肩朝角落的牌桌走去。一路不时有女牌客频频抬头看向二人,而后带着难掩其兴奋的神情发出阵阵窃笑和议论声。
栖迟默默伸出一只手护在了江藐腰后,神色自若。江藐并没有留意到栖迟的这一动作,他的注意力此时全被牌桌前的那个山羊胡吸引着。
两人转眼就来到了山羊胡面前,可山羊胡对二人的到来却视若无睹。他推了下鼻梁上夹着的墨镜,将手伸向牌堆,而后飞快地起了一张牌捂在手里,悄咪咪地凑到眼前看了眼。
“嗐!”山羊胡叹了口气,愤怒地将手里的一张‘三万’了出去。
“胡!哈哈哈哈哈哈!”对坐的夜叉将自己面前的牌往外一推,大笑道,“看来六鉴先生今天运气不太行啊!给钱给钱!”
“拿着吧混蛋!”六鉴先生抽了沓桌边的冥币恨恨地扔给了夜叉,“收好了,这东西烫手!”
江藐眼瞅着他们被面前这老头子给无视了,用拳抵着下巴咳了声:“咳,请问是六鉴先生么?”
“快点儿码牌!”山羊胡仍没算理江藐,冲着隔壁的鸡精骂道,“奶奶的,有鸡爪子不起?鸡爪子就不用码牌?!”
“六鉴老儿,自己输了牌也别把火儿撒在咱们头上啊。”鸡精道,“不然以后谁还跟你玩儿?”
“少他妈废话!”六鉴先生骂骂咧咧地从牌堆里又抓了两摞牌到自己面前。
江藐的神经跳了下,觉得下一秒他的耐心可能就要消失殆尽了。他深吸口气尽量还是带出了个僵硬的笑容,客气道:“那个,六鉴先生,我们有件事想要拜托您一下。”
“二饼。”
“四条。”
“一万。”
“八条。”
江藐:“……”
这情形看是得来点儿硬的了?
江藐一咬牙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阴兵证,一抬脚踩在了椅子上,冷声道:“不好意思,麻烦配合下。”
“阴兵?”六鉴先生将墨镜往下推了推,斜着眼量着江藐笑道,“阿sir,阴间是不许麻将了么?”
“不是。”
“那是您要逮捕我?”
“也不是。”
六鉴先生呵呵一乐:“那你找我干嘛?……三条。”
“红中。”
“五筒。”
“吃。”
“我操……”江藐脸色一黑,简直要撸袖子掀桌了。栖迟一把拽住江藐的胳膊,冲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们是来求人的。”
“嘿嘿,这伙子倒还懂点儿礼数。”六鉴先生边出牌边接话道,“限时30秒,把话问完就快滚。”
江藐舔舔后槽牙,这也太他娘的猖狂了。
栖迟:“听闻先生的‘不闻斋’里有许多孤本藏书,不知可否让我等开开眼界?”
“行啊。”六鉴先生又摸了张牌出去,冲着鸡精努努嘴,对栖迟道,“鸡精完这把就要回去了,你们出个人来陪我上几圈儿,我要是玩儿高兴了,就带你们去‘不闻斋’。”
江藐一听这话就知道要完。往常他跟那帮弟兄们混在一起都是扑克,麻将他还真不会玩儿。瞧栖迟这副样子,怕就更不会了。老头子现在摆明就是正到兴头上,不让他尽兴怕是很难让他离开的。
江藐僵硬地撇撇嘴,试图讨价还价道:“那什么,斗、斗地主成么?”
他话音未落,就听身边突然传出了栖迟低沉的声音。
“好。”
“?!”
江藐不可置信地看向栖迟,心花哥这是要搞哪出啊?!只见栖迟儒雅地接替了鸡精的位置坐在了桌前,将面前的麻将推向中间,跟着其余三人熟练地码起了牌。
他腕上的手表随着洗牌的动作不时地反着光,轻轻勾了下唇角温声道:“好久没摸牌了,今天就陪老爷子两圈吧。”
看着这样的花哥,江藐此时心绪复杂。
今儿还真就是,开了眼了……
栖迟的手长得很好看,江藐也是今天才注意到的。只见他慢条斯理地从牌堆里摸出张牌看了眼,而后码到自己面前,又挑出一张了出去,用低沉的嗓音轻道了句:“二条。”
“红中。”
“四筒。”
栖迟:“碰。”
江藐扬了下眉,在栖迟边上坐了下来,托着腮时不时看看他又看看牌,只觉得一身驼色风衣米色西裤的花哥像极了民国时期的那些富家公子哥儿。
在六鉴先生又扔出一张牌后,栖迟将自己面前的几张牌摊开垒在一边,了句:“杠。”
随后他又伸手从牌堆里摸了一张,在看到牌的花色后,栖迟的嘴角不由地上扬起来。他将面前的牌轻轻一推,笑道:“杠上花,看来我今天的运气不错。”
“什么意思?这是胡了?!”江藐赶忙问。
“嗯。”栖迟优雅地端过旗袍姐姐送来的茶,凑近唇边啜了口,看向六鉴先生客气道,“还继续么?”
“少废话!洗牌洗牌!”六鉴先生像是也没想到这俩人中居然还真有个搓麻高手,山羊胡一抖一抖地将一摞钱扔给了栖迟。
栖迟也不接钱,任由它在一旁撂着,神色淡然地随着几个麻友继续码牌。
江藐坐在一旁看着,渐渐地也从牌局上发现了些规律。麻将本身是需要记牌的,通过出去的来判断场上余下的,通过别人出的推论对方想做的牌,要熟张不生张……
“哈哈,我胡啦!”六鉴先生将面前的牌一推,大笑道,“给钱给钱,就老子我今天的点儿兴吧!”
栖迟不动声色地把先前撂在一旁的钱又还给了六鉴先生,随即站起身来温声道:“劳驾先生随我到一边去,有些话想单独跟您。”
六鉴先生挥挥手:“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快坐下完牌再。”
栖迟淡淡一笑,随即弯腰附在六鉴耳朵边了句什么。六鉴先生瞬间就神色大变,惊慌失措地看着栖迟,仓惶地站起身来:“走!我、我们到边儿上再!”
栖迟微微颔首,继而转身朝一侧背光的角落走去。六鉴先生黑着脸跟牌桌上的夜叉和大烟鬼又交待了两句,便着急忙慌地朝栖迟走了过去。
江藐从烟盒里摸出支烟叼在嘴里,也饶有兴致地起身跟了上去。
“吧,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六鉴先生撇着嘴没好气道。
栖迟笑笑:“想到您的‘不闻斋’看看,顺便听您讲讲赌坊长廊上一副壁画的故事。”
“呵,荒唐!”六鉴先生冷笑一声,“我又不认识你们,凭什么你们想去我就要带你们去?”
江藐当即就翻了个白眼,这老东西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先前叫他们陪自己牌的时候咋不拒绝呢。
“如此……我便只能将您换张作弊的事告诉他们了。”栖迟唇角一挑,作势就要回到牌桌那边去。
“你、你等等!”六鉴先生慌忙伸手挡住栖迟的去路,恶狠狠道,“我作弊,你有证据么?!”
栖迟的目光顺着六鉴先生的衣领游移至他的上衣口袋,眯了下眼低声道:“不就在里边么?”
江藐眼疾手快地一把锁住了六鉴先生的身子,短促地笑了下:“得罪了老先生。”
“你们要干嘛?!”六鉴先生吓得圆眼镜都掉了。
“嘘。”江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从他的兜里摸出了两张麻将牌,故作惊讶道,“哎呀呀,这下铁证如山了。花哥,既然老爷子要爽约,不如咱们就秉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把他作弊的事通通告诉四嫂吧?”
“也好。”栖迟点了下头。
“别别别啊!”六鉴先生吓得脸都白了,压低声音道,“不就是要去‘不闻斋’看看么,我带你们去就是了!”
江藐笑着松开了抓六鉴先生的手,还体贴地帮他展了展衣服:“您您要是早这么配合不就完了嘛。”
“嗐——!”六鉴先生颓然地叹了口气,弯腰捡起了他的眼镜。
六鉴先生:“你们跟我来吧。”
……
不闻斋的门口栽种着一棵白玉兰,风一吹便散发出淡淡香气。玉兰下有一方洗砚池,不时有花瓣落入池中荡起波纹。如此清幽别致的地界隐于鬼市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使这繁杂喧闹之地多出了几分不惹尘埃的雅致。
六鉴先生推开了不闻斋的门,摸着布满青苔的石墙在一处敲了三下,只听一声低闷的声响后,墙体上竟出现了个暗格。暗格里有个蜡人儿,刻得可谓是活灵活现,头上顶着缕明晃晃的火焰。
六鉴先生端起蜡人儿,带着江藐与栖迟朝着中堂走去。而后将唇凑近蜡人“呼——”地一吹,里屋的东西南北四角便各亮起了一个灯笼。随着视线变得清晰,江藐借着烛光赫然发现整个屋中竟立满了书柜。那书柜应该是用黄花梨做的,释放着淡淡的木头香气。书柜里分门别类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
“您这儿的书当真是不少。”江藐由衷地叹了句。
谁知六鉴先生听后不屑地笑了声:“呵,没见过世面的子!这些不过都是些寻常书籍罢了。”
他完,走到一处书柜前踮脚朝最上面的一层摸了上去,口中道:“来都来了,索性今天就让你们好好开开眼吧。”
他话音刚落,只见书柜突然像安了滑轮似地转动起来,随即一百八十度地翻了个个儿。
随着这一书柜突然改变了角度,其余的柜子也都开始依从于某种特殊规律般地转动起来。当柜子重新排列组合完毕后,江藐的面前赫然出现了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别傻站着了,走啊。”六鉴先生举着蜡人,头也不回地顺着旋转台阶向下走去。
真没想到这间书斋居然还别有洞天?江藐饶有兴致地跟在六鉴先生身后,栖迟则走在了最后边。
这条旋转台阶着实不短,江藐估摸着得有个三层楼左右。当他们下到底后,眼前出现的是一片更为宽阔的空间。
六鉴先生拿着手里蜡人的火焰对准墙上的一盏煤油灯,将其点燃。随着闪烁的光,其余几个角落里的灯也都跟着亮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变得清晰,江藐眉头一扬,眼底流露出了赞叹之情。
“我这馆里许多书的岁数,怕是比你们二位加起来都大。翻得时候务必心,若是不留神把我的书弄得残了缺了,我要你们命。”六鉴先生坐在太师椅上,边冷声交待,边用紫砂壶泡茶。
“您喝的这是鹿山种?”栖迟勾起唇角温声,“此茶种于鹿山山巅,寻常水源不得浇灌,必得用相邻的鹰嘴涧中的五里泉。因其极为矜贵,入口甘甜又带有丝丝桂香,故而有名鹿仙。”
“你也懂茶?”六鉴先生挑了下眉,点头道,“不错,正是鹿仙。”
“茶是好茶,可您这烹茶方式不对。如此一来,白瞎了这茶中仙子。”
六鉴先生听栖迟这么一,脖子瞬间勾了老长,瘪着嘴将信将疑地问:“不对?你倒怎么个不对法?”
“鹿仙与寻常茶叶不同,需得拿冷水冲泡。您现下用沸水煮茶,不仅会使茶汤的颜色受影响,还会在口感上破坏其本身的清冽回甘,使这山巅茶少了自带的几分仙气,而多了些山下的泥土味。”
“当真?”
“当真。”栖迟淡笑了下,“方才我在您这院里看到了一口井,井水清澈且无杂质,用来泡这鹿仙想必也该是不错。不如我来为您泡一壶?”
话及此处,六鉴先生不由得对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更生出了几分好感。他侧头瞥了眼此时正靠在书柜上,半垂着眼懒懒散散地江藐,只觉得人比人还真就是一下便能较出个高下来。
“也好。”六鉴先生捋了捋山羊胡,“我倒要尝尝这冷茶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
栖迟点点头,转身离开地下书馆朝院落内的水井走去。江藐身子一倾,后背离开了书柜,快步跟了上去笑嘻嘻道:“花哥,我也去。”
“呵。”六鉴先生越看江藐越觉得像只猴子,继而对栖迟的欣赏更甚了。
明月皎皎倒映在井里,被落下的葫芦瓢搅碎变作莹白色的波纹。栖迟凑近水瓢尝了一口,眉头轻轻皱起。
“怎么了?”江藐问。
“差点忘了这里是阴间,便是再清澈的水多少都还是会夹杂着些浊气。”
“那就算了呗。”江藐抱着双臂毫不在意道,“反正那老头儿已经同意咱们找书了。”
“比起找书,可能直接问壁画的事会更快。”栖迟沉了下眉,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瓷瓶,从里面倒出了一枚药丸化进了井水里。
“胥离香?”
栖迟笑了下,轻声道:“从那天起,我一直都会随身带着些。”
那天……
江藐有些不自在地把眼瞥向一边,只觉得舌尖在微微发麻,耳根子后头也开始跟着发烫。
“咳。”江藐轻咳了声,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怎么样,加了胥离香的泉水,好些没?”
“江藐。”栖迟突然抬起头,眸色深沉地看着江藐,压低嗓音问,“你是不是也对那天的事念念不忘呢。”
“咳咳咳……!”江藐这次是真被呛到了,眼泪都泛了出来。
栖迟的目光又凝视了对方片刻,这才抿嘴站起身来。
“走吧。”他转过身道。
“啊,哦。”
……
在六鉴先生喝到栖迟泡的鹿山种后,整个山羊胡都要愉悦地翘起来了。
“这、口感较之前而言果真是大不相同啊!”六鉴先生捧着茶盏,极为宝贝地轻嗅着茶香。他又细呷了口,这才眯着眼看向栖迟慢声道,“吧,你想问什么?”
栖迟点了下头道:“方才经过赌坊的长廊,我们看到廊顶画着不少画,听赌坊的人这些画均是出自先生一人之手。”
“不错,是我画的。”提及那些画,六鉴先生颇为得意地扬起了下巴。
“其中有一幅描绘的是一位僧人手持金莲,将其栽种在了一汪碧潭里。”
“那可不是个普通的僧人。”六鉴先生又啜了口茶道,“他是须菩提尊者,佛陀的十弟子之一。”
“解空第一?”栖迟沉声问。
“没错,就是他。”
江藐:“老先生,这幅画具体讲的是个什么故事?”
六鉴先生白了江藐一眼,懒洋洋地开口道:“上古大荒,各氏族征战不断,人间一时战火连天,生灵涂炭……须菩提奉佛陀之命前往须弥山,在灵潭之中栽下一朵金莲,用以吸纳怨煞之气,加以化解,以求消除人间业障。佛陀念其功德,封它为莲华尊者。”
轰——
江藐的耳边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坍塌声。
上古大荒、氏族征战、须菩提种莲花吸纳怨煞之气、胥离香的第三重功效,这一切似乎都开始串联起来,继而形成了一张捆缚着真相的巨大蛛网。
莲华尊者?指的就是栖迟么?
江藐扭头看向栖迟,发现此时的对方也正紧凝着眉,眼神漆黑暗沉到仿佛可以通向无底的幽潭。
栖迟深吸口气,平复了下此时沉却不稳的气息,看向六鉴先生问:“后来呢?”
“后来的情节我就记不清了,反正莲华尊者的下场不太好。”六鉴先生掐着胡子摇头道,“不瞒你们,老头子我平时一般都只看甜文的!”
“啊是么,那就算了。”江藐讪笑了下,欲要作罢。
当这些信息点都逐渐开始联系在一起,江藐的心也跟着发起了慌。特别是当六鉴先生莲华尊者的下场不好后,江藐满脑子出现的都是自己拿着长剑刺穿栖迟身体的画面。
此刻,他很清楚自己对于真相的追究已经从积极变得消极。甚至都有些后悔来了鬼市。
“在这些藏书里,有关于莲华尊者的其他记载么?”栖迟低声问。
江藐听他这么一,当即就明白对方显然是算刨根问底了。也罢,原就是自己一直吵着要早点搞清楚栖迟留在地府名苑的原因,好完成KPI的。而今既然事情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索性不如就一次性把该知晓的通通都知晓了吧。
“我记得应该是有的……”六鉴先生将茶盏放在一边,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了块铜镜,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他的指令,铜镜突然“嗖——”地一下飞出了六鉴先生的手心,随即一分为六,环绕着六鉴先生快速地移动着。
“我知道了。”六鉴先生点点头,铜镜便再次回到了他的怀中。接着,他朝着西侧的那排藏书柜勾了下手指,一只褐色的纸鹤便从书柜间飞了过来。
“把内容投到墙上吧。”六鉴先生指挥道。
纸鹤拍了拍翅膀,无数文字便被它从羽翼间纷纷抖落,而后投映在了书斋的墙上。
“莲华尊者修得仙体后便离开须弥山,前往人间平息怨气。并于战场上陆续收养了各氏族的一众遗孤,带往不周山下生活。由于当时战火不休,随之而来的怨煞之气便也极强极盛,源源不断。莲华尊者终因吸收了过多的戾气惨遭反噬,从此心性大变,沦为了嗜血残暴、非神非鬼的魔物。”
“一时间三界无人再是此魔物的对手,正当众人决心联手除魔之际,忽有一仙官自愿请命下界,声称有法子可封印莲华的力量,借此将其铲除。仙官下界后,先是伪装成游医来到不周山,替那些遗孤医治病痛,在终于博得了莲华的信任后,便诱其服下了可封印力量的药丸,同时密告三界,除魔时机已到。”
“莲华被仙官给予的药物束缚,能力大减。三界终是合力铲除了魔物,并利用仙官研制出的药化解消散了他体内释放出的怨煞之气。可由于那些怨煞之气委实凶险,趁着众仙家疏忽之际便躲入到了不周山下那群遗孤的体内。眼见着这些遗孤也即将魔化,仙官最终调动天雷,一把火烧毁了不周山下的村庄,以防止有新的魔物出现,再次为祸三界……”
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纸鹤的颜色开始变得暗淡,而后有气无力地飞回到了书柜里。
六鉴先生端着茶杯,饶有兴致地瞄着眼前神色各异的两人,故意把嘴吧唧得很响,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嘴脸。
“哎呀,虽然这仙官儿也是不愿看到魔物祸乱三界,但所用的法子可当真是有够下作的呀!”六鉴先生捋着胡子,摇头晃脑道,“再怎么,人家莲华也是为了平息人间的怨气才走火入魔,最后妄信他人落得这么个凄惨下场,当真是可怜啊可怜……”
末了,他还不忘砸了咂嘴又补了句:“所以,我还是比较喜欢甜文嘛!”
江藐眼前一黑,只觉得体内的气血正在剧烈翻涌,可脊背却又在一阵阵地泛着寒意。他撑着墙好让自己的身子有个支点,闭上眼咧了咧嘴,却只露出了个别扭的笑意。
所以……那位仙官骗莲华服下的药丸就是胥离香么?什么狗屁的祛苦痛,解相思,愿他一世清明无忧?根本就是裹在层层虚伪之词下的致命鸩毒。
骗局,记忆中除了刺穿栖迟胸膛的那一剑外,通通都是建立于欺骗之下,令人不齿的虚假温存。自己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可真相却比他自以为的还要更加丑陋与赤|裸。
“我去……抽根烟。”江藐的嗓子有些发紧干涩,摸着烟转身就要往屋外走。一双手猛地拽住了他,接着便传来栖迟低沉的声音。
栖迟:“江藐,你先听我。”
此时的江藐再不知究竟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栖迟,他的脑子很乱,信息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他需要花时间好好把它们都捋捋顺,再看有多少是可以消化的,有多少是必须面对的。
“花哥,撒开。”江藐闭上眼叹了声。
可那手不仅没有把他松开,反而拉得更紧了。
“栖迟……”江藐扭脸疲惫地看着栖迟,“你刚刚难道就没有看到什么么?”
随着江藐这一问,栖迟的身子果然微微颤了下。
江藐苦涩地勾了下唇角:“我也看到了,化为火海的不周山,满天飘着红雨。仙官,哦,也就是那时候的我用剑刺穿了你的身体……这些记忆像崩掉了的水管子一样,跟着那些文字不停地往上冒……”
到后头,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哑,有些自嘲地看着栖迟轻笑道:“趁人之危,夺人性命。这危,还是由我亲手设计的。”
跟着江藐的这些话,栖迟掐他胳膊的手越来越用力,可两人这会儿谁都没有顾及到。看着栖迟眼底拼命压抑着的情绪,江藐的心也一点一点地跟着往下沉。
自责、心疼、不甘、愤怒,诸多情绪犹如蚀骨之蛆般在他体内肆意啃咬着。而在这万般情绪相互交织堆叠到最巅峰时,江藐突然发现出现在最顶层的情绪居然是不甘心?
纵然之前已经不止一次的为自己设下了心理防线,可真到了今天,他仍是不甘心要就此跟眼前这人站在对立面。不管过去如何,而今,这人是他在这世间最得力的拍档,最懂他的知己,最……最先亲吻过的人。
不甘心最要不得,因为便是知晓了真相,也还是总想要奢求不一样的结果。
趁着栖迟有片刻的恍神,江藐直接推开了对方的手,快步离开了不闻斋……
……
蜿蜒流淌着的河里飘着万千盏河灯,美得不似阴间,反倒像极了天堂。
江藐找了处背人的角落,靠墙坐着,身边歪歪扭扭地扔了许多燃尽的烟头。他的眼中布满红血丝,夹着根前端攒了一大截烟灰的香烟,看着从他面前缓缓流过的河灯出神。
“别抽了。”
一只手从他的嘴里直接夺过烟头,捻灭在了一边。
江藐看着来者苦笑了下:“你这来的也太快了。”
栖迟皱眉凝视着江藐:“我告诉过你,当记忆还没有拼凑完整前,你所以为的真相就都不是真相。”
“栖迟,真相就摆在这儿。”江藐靠在墙上,微微仰头道,“你为救世人堕入魔道,我为三界用胥离香设计害了你,还放火烧了不周山下被你收养的孩子们。各有个的立场,但终归还是我负了你。”
“江……”
“而今你来到地府名苑就是在等待恢复记忆的一天,至于为何要等我,想必现在你也清楚了。”江藐从地上摸了根烟屁股重新点燃,深吸了口道,“真相,呵,已经真的不能再真了吧。”
他话刚完,突然就被一股力量一把提了起来,顺势抵在墙上。紧接着,他的唇舌猛地被人撬开。
“唔……”
沉且压抑的呼吸在耳边不断放大,那人就在他的口腔深处,肆意卷着自己的舌头,强势地吮吸着。
“比起在地府名苑等着找你寻仇,我更想做的是这个!”勒着江藐肩膀的手臂越来越紧,那人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又往下扣了点,试图侵入的更深。
“江藐,你到底明不明白……”那人用气声叹了句。
“栖迟……你等等……”江藐好不容易才避开桎梏,刚含糊地喊了句,立马就又被再次堵住了嘴。
“如果我真的恨了你这么多年,就不会还像现在这样发了疯的想要你。”栖迟掰着江藐的头,强迫气息不稳地对方看着自己,继续道,“如果胥离香只是阴谋趋使下的产物,就不会次次唤醒我,提醒我不要伤害你……”
“栖迟……”
“我不管过去到底都发生过什么,但起码在我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恨你,只有……”
总之,便是永不入轮回也没所谓。
……
“五更天了——非此地住户请速速返程!鬼门要关了——!”
“五更天了——!”
更人的声音响彻街头巷尾,江藐瘫软在墙根前,脸上残存的红晕仍尚未褪去。
也不知到底是栖迟方才的话更有效还是他的那个吻更有效,总之现在的江藐还真就冷静了些。
“除了你刚的,还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么?”
“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所以我才好奇你这次怎么就没有察觉到呢。”栖迟看着江藐有些红肿的嘴唇,伸手想去碰,被对方侧头避开。
栖迟淡淡笑了下:“可见江sir一想到要与我反目成仇,倒是先慌了。”
“正经的……”江藐皱眉舔了下被咬破了的嘴唇,“还有哪些?”
“其一,故事里只有一个仙官,却连他的具体身份也没告知。要知道便是栽种金莲的须菩提尊者都有被提及,刻意规避主角身份,难道不奇怪么?”栖迟顿了顿,缓声又道,“其二,如果我便是那莲华尊者,被三界诛杀后到底又经历了什么才又复活?为什么会复活?是有人故意为我留了后路么?……这些都还未可知,更别提你又怎会从仙官变为阴兵了。”
“继续。”
“其三,故事的已知信息里并未对我们的失忆做出解释。若只是撰书人不知道这些倒还好,若是有人想利用我们脑海中本身存在的片段,做重新的编排,再用一个假故事重新串联起这些记忆碎片,让我们信以为真,这就厉害了。”
“你的意思是,就像电影蒙太奇那样?”
栖迟点点头:“比方,人,狗,葬礼和自行车,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却可以用好几种方式重新连接,表达出完全不同的意思。”
江藐脊背一寒,兀自道:“若真如你所,那么不是六鉴先生有问题,就是那本书有问题。”
“其实还有一点足以支撑起我的判断。”栖迟看着江藐沉声道,“书里写到,莲华是入魔后才遇到的仙官。但在你我的记忆里,早在须弥山时我们便已经见过了。那时的我,还只是一株金莲。”
“操……”江藐狠狠咬了下舌尖,“妈的,像是真上当了。”
栖迟看向江藐的眼神里夹杂着温柔,忍不住伸手揉了把江藐的头发,安慰道:“知道你是舍不得我才急的,乖了。”
江藐的脸腾地又红了,他倏地一下站起身,调头了句,“不行,老子气不过。走,回不闻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