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胥离
这之后,谛听根据先前从阴丝上发现的端倪,又不眠不休地连续钻研了七天七夜,总算配制出了可以用来治愈蜗壳疫的药方。他搁下药杵长长吁了口气,低眉看了眼手上新磨出的血泡,毫不在意地在长衫上蹭了两下……
又是一天的落日时分,屋内的归置都被残阳染成了红。谛听隔着窗看向外头莲华制成的日晷,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将晒在树下的草药翻了翻,随后从中挑出了一枚干了的桔梗根儿,搁在嘴里懒懒地嚼着,倚着树干看太阳一点点地西沉。
“呜——”
就在谛听眼底泛起倦色之际,旁边的灌木丛中突然发出了一声兽的呜咽。他抬起眼皮,微眯着眼量着树丛,低唤了声:“出来。”
只见树丛抖动了几下,从中钻出了一条几乎快瘦成干尸了的杂毛狗。它的腿有点瘸,松弛的乳房耷拉着。一只眼睛像是不久前才跟什么了架,眼珠子还暴露在外。
“呜嘤——”
母狗又哀嚎了声,直勾勾地盯着谛听看,眼神像是在求救。紧接着,那树丛又动了动,接着便探出了一黑一白两个脑袋。
谛听虽还是一副懒散的样子,嘴角却轻轻勾起。他伸出食指冲两只崽子勾了勾。东西眼神咕噜噜转了两圈,一起抬头看向了母狗。
“等着。”谛听完便站起身返回屋去,不时便拿着几个杂粮窝头出来,朝着灌木丛轻轻一抛。
母狗起先还以为谛听是要它,呲着牙猛地朝后退了几步。在看清了地上的东西后,低着腰一步一看人地朝窝头迈了过去,凑上前嗅了几下,随即一口叼走再次钻进了灌木丛中。
谛听一笑,将余下的窝头也摆在了草丛外。刚转身要走,只听身后突然传出了母狗凄厉的惨叫声。他赶忙转身,却见一个黑瘦佝偻的怪物一口咬上了母狗的喉管。
凌乱的头发挡住了他的脸,从发隙间谛听看到了一双阴狠猩红的眼睛。
“松口!”眼见着下一秒怪物就要将母狗的脖子给咬断了,谛听赶忙上前一把将他给提了起来。
怪物在谛听的手中拼命地挣扎着,喉头间发出了野兽般警告的低吼。谛听这才看清楚了他的长相,是个孩男儿,看五官应该也算少年了,只是因为常年的饥饿,让他的个头看起来顶多也就七八岁大。
面对比他高大许多的谛听,少年并没有明显地表现出害怕。他恶狠狠地逼视着谛听,呲着牙像一头随时能拆人骨头的饿狼。
谛听的目光顺着少年的脖子往下看去,突然发现他胸口的位置有一个骇人的血洞,皮肉撕裂,里面仍在涓涓向外冒着鲜红的液体。
谛听皱了皱眉:“你受伤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穿的……嘶!”
他话音未落,只觉得手腕上一阵巨疼。就见少年儿锋利的指甲死死插进了谛听的皮肉,趁他松劲,一口便朝着他的胳膊咬了下去。
想他谛听这辈子还真没被个这么的孩子伤到过,且还只是个区区人类。看着胳膊上明显已经变得青紫的牙印,谛听头疼地摇了摇头。随即将少年往地上一甩,顺手抄起水桶上的麻绳,将他双手并拢地绑了个结实。
“老实待着。”谛听不再理会少年的挣扎,取过些院中晒着的药草,又混了点香灰和水调成糊状,随后眼也不眨地直接“撕啦——”一下扯掉了对方上身那已不能称之为衣服的破布条,用干净的帕子沾了些药为少年清理着溃烂的伤口。
“唔呃——!”少年疼得浑身颤抖,挣扎得更厉害了。谛听一拍他的脑袋,不耐烦道,“忍着点儿,大伙子咋这么娇气呢?”
着,便继续低头治疗着少年的伤。大概是觉察到对方并没算要伤害自己,少年从一开始的拼命抵抗渐渐变得安静了下来。
他的嘴皮上下开合了好几次,终于用一种很难听的声音生涩地含糊了句:“我、自己……”
谛听微微一愣,再看向少年时发现对方也正在盯着他看。依稀间,少年的神情里竟还藏着丝局促与难为情。谛听被他的表情逗乐了,挑眉道:“哟,会话啊?”
少年忙执拗地将目光瞥向一边。
谛听轻哼了下,又取了些药膏敷在了对方的伤口上,而后用干净的布条帮他包扎完好。随即拍了下少年的肩,了句:“好了。”
少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用手犹豫地轻轻抚摸着干净的布条,看向谛听的眼神褪去了先前的兽性,倒是有些像个人了。
“那边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这边的谛听背对着少年帮母狗上药治伤,头也不回地问。
少年歪了下头,像是没听懂谛听的话。过了许久,当谛听都忘了自己刚才的问题时,只听背后有个低哑干涩的声音冷冷回应道:“畜生。”
“啧。”谛听咂了下舌,“我救了你,怎么反倒还骂我?”
少年显得有些惊慌,连连摆手,努力让自己发音清楚道:“他们、叫我……、畜牲。”
谛听眯了下眼没再话,默默为少年解开了身上的麻绳。
“哪儿有人叫自己畜牲的。”谛听暗自了句,随即看向少年问,“饿不?”
少年瞪大眼,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
“你家里还有其他……”谛听话到一半便止住了,而后自嘲地笑了下,“算了,我先去给你弄些东西吃。”
少年一听有东西吃,原先冰冷的眼神中总算流露出了些本该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天真。他心翼翼地朝着母狗和它的幼崽凑了过去,准备挤进狗堆,跟它们一起分享食物。
“欸欸,那是给狗的。”谛听看着少年的样子,多少有些心疼,不禁放软了语气道,“既然是个人,就多少活出点儿人的样子。走,跟我回家去。”
着,他便朝少年走来,牵起了他的手,将对方往屋里带。
少年的身体随着谛听的接触再次一僵,却并没有将其推开。谛听手心的温度不高,却也如同一股温泉般顺着少年的血管缓缓涌入了他的体内。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要活出点儿人的样子。若不是这句话,少年怕是都已经忘记了,自己其实是个人……
滚热的番薯粥吞进腹中,让这个从出生就开始饱受饥饿的少年感受到了活着的感觉。他被烫地嘶呀哈呀,却仍是不愿意放慢吞咽的动作。
谛听坐在对面,用手托着下巴看着少年,全程也不多言,就是不断反复着帮对方递碗添粥……
总算,少年吃饭的速度放缓下来了。他的肚皮高高的鼓起,谛听生怕一不心就得炸了。
他找了几片晒好的山楂扔给少年:“喏,消消食儿。”
少年了个嗝儿,将山楂放进了嘴里,顿时就被酸地眯起了眼。
谛听:“我子,既然你还没有名字,不如我给你起一个?”
少年眨眨眼,随后木木地点了下头。
谛听托腮思索了片刻,扬扬下巴:“叫道仁怎么样?”
“道……仁……?”
“天地皆有道,我心自怀仁……好名字。”
身后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谛听看向来者,脸上瞬间露出笑意。
“花哥,怎么才回来?”
“绕了个道,采了这个给你。”莲华着,将手中的一朵通体雪白透明的灵芝递到了谛听眼前。
谛听的眼睛瞬时一亮:“白玉灵芝?!你从哪儿搞来的?”
“路过的峰顶。”莲华温声道,“你有用就好。”
“当然有用了!”谛听宝贝似的心翼翼接过灵芝,“这东西人间十年才能长出个芽,像这么大的起码也得有个上百年近千年了,若用来入药,方可……”
谛听话及此处突然顿住了。
屋间烛火摇曳,映在莲华的眼睛里就仿佛幽深的湖面上荡起了水纹,显得极柔极深。在这样的注视下,那晚篝火边微妙的气氛再次在两人四周萦绕起来。谛听只觉得一股热气自脖颈快速升腾到了脸颊直至耳尖。
“呜——嘶哈!”
一声兽般威胁似的呜咽破了屋中暧昧的寂静,谛听借机赶忙伸手将凑近莲华,目露凶光的少年拉回了自己身边,对莲华笑道:“我在家门口捡到的,今后该是要在咱们这儿住段时间了。”
莲华目光深沉地对上了少年充满敌意的眼睛,微微皱了下眉,低声问:“你杀过人?”
像是感受到了莲华的气场,少年的神情间隐隐有了怯意。他将手紧紧攥成全,像鬣狗般呲出了犬牙。
“世道乱成这样,或许他不杀别人,转眼就会被别人杀了吧。”谛听安慰似的摸了摸少年的头,看向莲华道,“也是为了生存,日后教他学好便是了。”
莲华不言,半晌过后方才轻点了下头:“听你的。”
随即,他的目光锁向了谛听胳膊上的一圈牙印,原先稍缓的面色再次一暗。
谛听见状赶忙挥手解释:“是我的问题,突然从背后冒出来,吓到他了。”
莲华深吸口气,上前抓起了谛听尚还未顾得上处理伤口的手臂,将人拉到床榻上坐下。随即揭开药坛,从中挖出些药膏细细地帮他涂抹着。微凉的药膏渗入皮肤,缓解了伤口本身所带来的炙热疼痛。
谛听舒服地轻叹了声,唇角不自知地轻轻上扬起来。
谛听:“你们泽芝都是这么温柔的么?”
莲华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低笑了声道:“看是对谁了。”
“今晚你和那孩子睡在榻上吧,让他好好休息下,我卷个竹席睡地上就好。”
“让他自己睡在榻上。”
谛听眨眨眼:“那你睡哪儿?”
莲华将谛听的胳膊放在唇边轻轻吹着:“自是你睡哪儿,我就睡哪儿了。”
谛听闻言失笑道:“你这又是何必?!”
莲华头也不抬地淡淡:“怕黑。”
谛听:“……”
夜深了,看少年已经睡熟,谛听挥了下衣袖熄灭了烛台上的光。月光照进屋里,散落在少年的脸颊上。
其实仔细一看,他长得竟是十分清秀好看,只是现下气色不好,瘦得厉害。
谛听帮少年掖了掖被角,而后转头透过窗看向屋外站在树下,正仰头看向天际明月的莲华。而后轻手轻脚地走推门走了出去,来到了对方身边。
“花哥,在想什么?”
“想这世间一日战乱不休,便会凭添出大量新的冤魂。如此怨煞之气自是源源不绝,何时才能清除干净……”
“是啊。”谛听轻叹了声,顺着莲华的目光一起看向了那轮明月,眼神深邃,“这是根上的问题,不过我想眼下还是先把这疫病治好再吧。有些事还得是一步步来……”
“谛听。”莲华突然开口低唤了声。
“嗯?”
“吹首曲子来听听吧。”
谛听看着莲华递来的叶片,弯了下唇。
“好。”
草笛的旋律再次回荡在了夜色中,屋内的少年此时默默地睁开了眼,眼睛里毫无困意。
他直勾勾地盯向莲华先前带回的那朵白玉灵芝,目光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