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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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驹过隙,转眼就又是一年的黄梅时节。

    座落于不周山下的那间粗陋舍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间三进三出的庭院。

    俊俏的少年穿着件竹青色的布衫,倚靠在栏杆前,手中捧着本竹简,低垂着眸子静静地翻开着。不时,还拿出被洗得干干净净的白狼毫笔在上面批注一二。

    一枚熟透了的梅子从树上落了下来,少年反应迅速地将手一抬,又快又准地将其接住,没让它弄脏了自己的头发。

    再抬头看向树上的人时,他的眼底蕴起了一丝宠溺的无奈。

    “听哥,别闹了。”

    树上的人将长发束成了马尾,神色间带着笑意。他将手中的梅子上下来回地抛着,唇角一勾道:“你这野崽子怎么越来越像个书呆子了?快尝尝,这梅子可甜了!”

    着,他纵身一跃跳到了少年的面前,拍拍手看着少年问:“花哥呢?”

    少年的表情微微一滞,继而低头用衣衫蹭着谛听给他的梅子,声:“不知道啊,一大早便没看见他。”

    谛听夺过擦干净的梅子,顺手又将自己的那枚扔给了少年,兀自咬了一口道:“这家伙最近怎么总神神秘秘的……”

    少年接过梅子,乖巧地继续擦着。

    一阵风拂过,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少年悄然抬头看向正将沾了梅子汁液的修长手指放在唇边舔着的谛听,脸上不由得升腾起了一曾淡淡的绯红,幽深眸色中拼命压抑着的隐忍欲|望越发得强烈。

    门扉被人从屋外推开了,只见莲华仍穿着那件月白色的长袍,手中一边一个地拎着两坛子迦澜花雕。一如那年在胥离山中,他第一次以这副形象与谛听相见时那般。

    “不是吧大仙……?”谛听哭笑不得地快步迎了上去,目光看向对方手中的酒,失笑道,“你又跑去迦澜山了啊?”

    “这回不是偷的。”莲华搁下酒,而后十分自然地抬手揉了下谛听的头,温声,“我拿东西换的。”

    “什么东西?一般俗物那五个家伙想必是断然瞧不上眼的。”

    “……”

    见莲华半天不话,谛听挑眉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胸口,佯作严肃道:“啊?”

    莲华借着这一动作蓦地抓住了谛听的手,而后微微使力,将人又往自己身边带近了些。

    他的体温便随着指间的接触渗入到了谛听体内,在他的心头反复流转。

    “少卖乖,没用。”谛听嘴上虽这么,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眼神瞥到了一边,暗自吞了口唾沫。

    近来这花哥可越发懂得恃靓行凶了。

    “一枚归墟的蚌珠。”莲华淡淡道。

    “归墟……蚌珠?!”谛听闻言大惊失色,“你从哪儿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附近的河塘里钓的,可能是哪条暗流将其带来的吧。”

    谛听:“。”

    好嘛,现在撒起谎来连眼都不眨了!

    谛听面容惨痛地摩挲着酒坛,仰天长啸:“归墟蚌珠修成一颗起码也得有上千年了吧?你你你……你居然拿它来换酒喝?!”

    “你此前过,想念迦澜山的酒。”

    “可……!”

    “你想喝,别区区一颗蚌珠,便是要我拿心去换又未尝不可。”

    “我……”

    呵,不仅学会撒谎了,还学会撩汉了。

    心机、套路、可耻……但、有用!

    谛听头疼地挥挥袖子道:“罢了罢了,先拎进去吧。这会儿去退,怕是那迦澜五仙也不会认账了。”

    “今夜是人间放河灯祈求平安的日子,往年被兵荒马乱折腾的全然没了心思。而今战乱难得归于平息,我们也该好好庆贺一下才是。”莲华轻声,“这一切,全要归功于你了。”

    “我不过只是治病救人,若非你这些年往来于各个部落间周旋游,平息怨气,又哪会看到而今这副光景?” 到这里,谛听的神情间也多了几分欣慰。他长舒了口气道,“照理现下各部族都在精心发展农业经济,短时间内应该都不会再有战争爆发了。”

    莲华的眼神微微沉了下,但还是被谛听捕捉。

    谛听:“怎么了?”

    “先前我去到过九黎族,遇到了个名叫蚩尤的人。”莲华顿了顿又道,“不,准确来,该是个半神。”

    “我知道他。”谛听,“炎帝的手下,是个有真本事的。”

    “嗯,眼界胆识皆有不凡。”

    谛听仔细端详着莲华的脸色道:“据此人与炎帝交情甚深,也颇得其信任……欸,你怎么这副表情?”

    莲华缓缓摇了下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骨子里带着股狠戾,像是不会轻易甘于现状之人……”沉默片刻,他又道,“我担心以此人的心性,很容易遭人利用。”

    “你是怕他再次挑起战争?”谛听问。

    “真正可怕的战争……是为战、而战。”

    一只鸟雀从梅子树上飞入了云霄。

    谛听抬头看向苍穹,眼中流动着光影。

    “但愿只是你我庸人自扰了。”

    ……

    入夜,山脚下再次传来了悠扬婉转的草笛声。

    谛听坐在河边,手中秉着一枚叶片含在唇边。他的身旁,还有半坛尚未喝完的迦澜花雕。

    漫天星斗下,水面上零星飘散着一些河灯。它们都是从一条名叫洛伊的河川而来。据住在河畔的洛伊族人有着和天人沟通的能力,因而也就理所应当地担任起了替人供奉河灯的使命,以此安抚亡魂,祈求平安。

    此时,一个清瘦的身影双手捧着只河灯来到谛听身边。他弯下腰,将河灯放至在水面上,而后朝中心轻轻一推。河灯便被水波带着,向着不远处的山隙间流去。

    “前面不远处就是河川的尽头,你在这儿放灯又有什么意思?”谛听将草笛收回袖间,看向对方的眼里笑意盈盈。

    “全当是应个景吧。”回答他的少年看向那些河灯,柔声,“这么一看,如今的河水当真是变得清澈了不少。”

    谛听点点头道:“可不是么,想我和花哥刚来的时候,这河里的水还泛着红,一股子刺鼻的血腥气。”

    “那年……”少年的眼神放得悠远,“那年你从死人堆里把我给救了,不仅给了我口饱饭,还愿意把我当人看。”

    他回头看向谛听认真道:“你是这世上第一个把我当人看的。”

    谛听低头笑了下,随即取过酒坛仰头喝了口,随意地擦了把嘴道:“当时你瘦的就像个大头蒜插|着两根黄豆芽,真没想到现在居然还出落成了个俊俏少年……欸我,你的河灯上有写愿望么?”

    “有。”少年轻声道。

    “?”

    “你想知道么?”

    谛听挑了下眉。

    少年深色的瞳孔中流露出一丝坚定:“我想同你……”

    “谛听。”

    身后一个低沉的嗓音断了少年未完的话。谛听应声回头,随即嘴角勾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谛听:“方才见你书看得认真,便没扰你。来,快陪我喝两口。”

    着,便递了手中的酒坛给莲华。

    莲华接过酒,毫不介意地就着谛听方才碰过的位置喝了口,而后栖身坐在了谛听跟前,伸手极为自然地便将他揽在了怀里。

    与此同时,旁边清瘦的少年,眼神倏地便暗淡下去。

    谛听也不再像是早些年那般对此感到窘迫,反而舒展四肢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身体的大半重量都压在了莲华身上。

    “你看现在,像极了太平盛世。”谛听微微侧头量着莲华的侧脸道,“我们就是那隐世的一家三口。”

    莲华闻言,唇边扬起了个淡淡的笑容,不由得又将揽谛听的手往里收了收,低声:“如此,你便是我娘子了?”

    “哈,开什么玩笑!”谛听伸手捏了捏莲华的下巴,“我是你相公还差不多。”

    “听哥。”道仁轻唤了句,站起身来,“我有些乏了。”

    “哦,那便先回屋去吧。”谛听冲道仁扬扬头,“我俩将这坛酒匀着喝完就进去。”

    “好。”道仁抿了下唇,继而转身进了院子。

    关上院门的那一刻,鲜血沿着少年被咬破的嘴唇流了出来。他暗自抬手抹了下,将其再度舔舐回了口中。

    夜色为他眼底难以压抑的怒气与恨意了掩护,他的指甲陷进手心,闭眼深深吸了口气。

    适才在那只河灯上,他用白狼毫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句——“想同听永远生活在一起。”

    而在河灯的背面,他还蘸着舌尖的血隐隐写下了一行字。

    ——“愿这世间,从此只有我与他二人。”

    流水淙淙,谛听的脸颊因沾染了酒意而惹上了几分醺态,在莲华看来着实是撩人得紧。

    他平静了下呼吸,但开口时的声音依旧还是比平日里要低哑了几分。

    “冷么?”莲华问。

    谛听饶有兴致地量着对方,突然凑到了他耳畔,故意吹了口气道:“干嘛?还在回味‘一家三口’的事儿啊?”

    像是被突然戳穿了心思,莲华的眼神有了片刻闪躲。谛听见状玩心更甚了,伸手勾着莲华迫使他看向自己,冲他眨眨眼:“反正道仁那子已经睡下了,你当真不叫声相公来听听?”

    “别逗我了,谛听。”一向从容不迫、处事不惊的莲华此时着实也有些受不住撩拨,嗓音变得更沉了,“你知道我对你一向……”

    “一向怎样?”谛听故意继续追问。

    “……”莲华喉头动了动,末了无奈地笑了下,眸色深沉道,“一向控制不住地想要做尽那些有辱斯文之事。”

    谛听闻言,拍着大腿哈哈直乐:“还做尽?……你这形容该也是天底下独一个了吧?”

    好不容易笑毕,他擦了下流出泪的眼角道,“真的花哥,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惦记上本大爷的?”

    “……”

    一阵沉默过后,只听莲华低声:“在我尚还是一朵金莲的时候……”

    人声蓦地静了,倒趁得草间的夏虫叫得更加欢实。

    在这共同度过的不长不短的岁月里,有些情愫一经触发便会就此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而今这悄然落下的吻显然已不是两人的第一次了,可每一次却依旧如同第一次那般令人悸动……

    多么想让时光静止……

    或者,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