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当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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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藏环盛宴,仅剩五个月的时间。

    乐正玲虽然答应她不再阻止,但脾气却肉眼可见的一天天暴躁起来。

    林琅不敢惹她心烦,却很想知道关于藏环的信息。偏巧阎珵左使回仙廷述职,须等半个月以后才能回到涪陵。

    于是她决定,自己去涪陵探。

    涪陵乃人间五大仙城之一,除了松沛府的桃花渡以外,还可由九翼山的轻雲洞、颍都的回雁岭进出。松沛府、九翼山、颍都亦是人间繁华之地,可想而知涪陵的面积有多大。

    它藏身人间,却又游离世外。除非冬雷响、晴空雨,才会萍踪乍现,在凡人的史书典籍中留下一鳞半爪的痕迹。

    林琅一脚踏入这座昳丽华美的仙人之城,才真正体会到古赋上“廓开九市,通阛带阓”也许并不是夸张的想象,而是实指。高耸森严的城墙背后,是众多的高台建筑,屋瓦之间相互呼应,绵延成一片崇峻的奇景。雕饰和彩绘随处可见,修仙者们以或飘逸、或艳丽的金属和宝石,将这座人间仙城点缀得美轮美奂。

    她屏住呼吸,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野史志怪中提及偶遇仙迹,那些主角总是心潮澎湃,难以自抑。因为就连身为仙门弟子的她,亲眼见到涪陵的全景,都忍不住激动如斯。

    宽阔道路上,修仙者们穿的衣服也不一样。他们中男男女女,有的穿广袖流仙裙,有的着素衣大氅;有的霞帔绶带衣冠整齐,有的却袒胸赤臂,只在身上戴条披帛,以璎珞装饰。世俗的礼仪要求竟仿佛不存在似的,大家自自在在的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瞧那迎面走来的女郎,身姿亭亭,五官明艳动人,穿着的羽衣质地清透,行走间竟连贴身的藕色襕裙也若隐若现。

    林琅面红耳赤地盯着人家。女郎礼貌地向她颔首,随后上了一辆由七匹鹿蜀拉着的妆花云锦华盖车。鹿蜀们脚下生云,发出的鸣叫像人们唱的歌谣,载着云锦车驶向天边。

    “原来涪陵里还可以飞啊……”

    “谁的!”与她并排站立,一起目送那女郎离去的矮男子忽然感叹,“人家是万妙山庄的庄主之女,有仙廷特许令牌傍身,所以才能肆无忌惮在涪陵上空驾车。否则人人都效仿她,好好一座仙城倒热闹得像人间坊市了。”

    林琅偏过身,歪着头量他。男子生得极不协调,一双墨眉下却是一对绿豆眼,唇上蓄浓须,也算称得上昂首挺胸。然而他身高不过四尺,宛如幼童身材,倒叫他那昂藏丈夫的神态举止显得格外可笑。

    “像人间坊市,有什么不好吗?”她拱手,向男子请教。

    “我辈秉承天地大道而生,”男子大笑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生来便可遨游云海,可吞吐灵光,可住瑶台银阙,可穿鸿衣羽裳。凡人区区几十年的寿命,短暂如白驹过隙,怎可同我辈相提并论?”

    “呵,一狂徒耳!”

    “谁在话!”矮男子横眉怒目,一挥袖便召出一柄朱红画杆银枪。那枪高达三丈,他杵着枪,却仿佛孩耍大刀。

    见此情景,嘲笑他的那人更是喷笑出声:“董元义,你今年七十有五,堪堪琴心境界,不过是碌碌一庸人。何德何能敢谈‘秉承天地大道而生’?”

    不待他完,董元义已猱身扑了上去。

    林琅见他们一来一回得热闹,悄悄站远了些。不多时,便见两位银甲将,手持镣铐前来锁人。斗殴的双方都熄了火气,蔫头耷脑地在路边罚站。

    “哈哈,叫他们天天胡闹,这下可好,将轻雲洞左使座下的功曹从事惹了来。啧啧,如此少也要被羁押三年。”

    “董元义和费章了也有二十年了吧?”

    “要我,都是费章嘴贱……”

    “非也非也,董元义的确狂妄……”

    人们在津津有味地讨论这狼狈收场的战斗。林琅听了一会儿,脑中却回想起乐正玲所的话:“你我虽修仙,但也是肉.体凡胎啊,和他们并没什么不同。”

    玲姐姐与董元义,谁的更对呢?

    董元义将修仙者的生活描述得分外美好,仙山琼阁,吸风饮露;玲姐姐却光明正大地享受人间繁华。她喜欢游荡在松沛府大大的摊点上,结交生命短暂的凡人,听他们高谈阔论,欣赏他们的悲欢离合。

    她一身红衣,落拓不羁。

    她行为散漫,却能谈笑间挥掷千金。

    这就是潇洒和强大吗?

    林琅最初以为师父叮嘱她假扮凡人,是为了避开凶险的命劫;可现在她却隐隐约约的领会到其中深意。

    可她学不来玲姐姐啊。她羡慕她,却无法成为她。

    林琅的脸快皱成包子褶了。

    她太清楚自己的德行了!无法对陌生人敞开心扉,不喜欢肆意喝酒,不喜欢与人斗法,那股让她心生羡慕的锐利战意,她学不来啊!

    甚至叫她像玲姐姐一样,一只脚摆在条凳上,另一只脚放在地上,她都做不到!

    比起结交朋友,她也更愿意独自在房中画符……

    所以,就像费章的,怯懦的她注定是碌碌一庸人……

    林琅满心沮丧,沉默地走在街边。长着两对翅膀的黑蛇,鸣声如钟磬响亮;青鸟身长三丈,长羽红尾,生有四只脚,能口吐人言。这些往日里无比吸引她的异兽,现在却不能引起她丝毫注意。

    天玑门的亲人对她来是自诞生起便伴随的温暖,人们习惯了旭日,就不会惊艳于温暖的阳光。乐正玲不同,她是林琅下山以后遇见的第一抹颜色,而她为人又性格鲜明,于是在林琅稚嫩的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林琅喜欢她的风流不羁,崇拜她的强大潇洒,所以本能的将她视为人生目标。

    她毕竟还是个傻瓜,不明白世间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在她的心里,强大与乐正玲划了等号,所以无法成为乐正玲,就意味着无法强大。

    等林琅从沮丧失落中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漫步到一处从未见过的市集。与庄严肃穆又壮丽华美的城门口不同,市集里人潮涌动,大家摩肩接踵,互相磕碰着讨价还价。

    “你这牙豚不行啊,长牙生得太短,肉质必定过软,不够劲道。”

    “少废话,爱买不买!”

    “诸位道友,还请看我手中所擒的钩蛇。它性情凶猛,有剧毒,买来作护院的灵兽是最好不过啦。”

    “我买啦!谁都不许跟我抢!”

    拥堵间,林琅被人推搡着挤到一个角落。兴许是磕碰到了哪里,有一皮肤黝黑的壮汉瞪着眼骂她:“你不买挤过来作甚!”

    “我……”林琅正欲分辩,却忽然双眼一亮,“是当康!”

    壮汉身高八尺,眼如铜铃,臂弯处却睡着一只肥嘟嘟似猪的异兽。它皮肤白皙,口中伸出两个如米粒点点的牙齿,脖子上挂着一枚铜钱。

    众人的话声惊动了它,只见那双大得出奇的耳朵慢腾腾地扑扇了两下,懒洋洋地翻个身,又蜷在壮汉怀中睡得酣甜。

    好可爱……

    林琅鼓起勇气,道:“谁我不买啦!我当然要买!”她索性伸出手,作出要接过猪的姿势。

    壮汉警惕地将怀抱收紧,道:“你可有钱?”

    “姑娘别被他骗了!”先前与壮汉呛声的商人又重复了一遍,“他的牙豚不行啊,长牙生得太短,肉质必定过软,不够劲道。”

    林琅讶异:“不够劲道?”

    商人道:“是啊,寻常牙豚的长牙足有三寸,可你看这只,几如米粒大,又懒得出奇。偏偏那汉子要价实在太高,牙豚虽然美味,但……”他还要继续炫耀自己的生意经,却被林琅断。

    “你买它,就是为了吃?!”她气得胸膛起伏不定。

    商人笑道:“姑娘看它生得巧,就不忍心吃它了?牙豚味美,可是天下流传的。”

    林琅恨恨道:“它是当康,才不是什么牙豚!你们别想吃它!”

    商人被她屡次断,也心生不耐:“你若有钱,只管买下就是。我好意提醒,你不领情就算了,与我吵什么?真是莫名其妙!”他挥袖而去,临行前骂道:“无知竖子!”

    林琅第一次与人争吵,她怔怔看着商人远去。书上女子当以贞静贤淑为要,她也始终以此要求自己。商人好意提醒她,她本该好言相待的。但不知为何,一想到他竟然要买当康回去吃,她便怒火高涨,不能控制。

    “对不起……”她呐呐道。

    林琅沉默地将腰间的风烟纹禁步取了下来,递给壮汉。壮汉受宠若惊,踌躇再三,居然不敢接过。他道:“这玉佩是‘清宁蕊’所制,姑娘可想好了?当真要拿这万金不换的宝贝来买我的牙豚?”

    清宁蕊,一种珍稀玉料,相传只出现在繁花似锦的穗谷。但伴随着鹤陵的覆灭,已经百年无人能找到穗谷。清宁蕊自然也绝迹人间。它助人平心静气的功效犹在净玉琉璃之上,据只要将一寸见方的清宁蕊佩戴在身上,便可阻断妖邪之气。

    林琅道:“你也认为它是牙豚?”

    “我从未听过什么当康,”壮汉回答,“世人都道形似猪,生有长牙,耳似蒲扇的异兽为牙豚。”

    “可牙豚是青色的,”林琅喉头哽咽,“它是白色的。”

    “……”

    “当康是瑞兽。丰收的年岁里,它会一边跳着舞,一边叫着自己的名字出现。”林琅也不知道自己缘何落泪,大抵还是她爱哭的原因吧。可一想到这只猪,原本高高兴兴地来到人间,却被大家抓住,关在笼子里贩卖。她就忍不住难过起来。

    它为了庆祝丰收而来,别人却将它视作一顿美味。

    “你叫一声啊,”林琅推了推那只爱睡觉的猪,“你叫了,他们就知道你不是牙豚,是当康。”

    猪却睡得昏天黑地,着幸福的呼噜。

    林琅擦了擦眼泪,攥着风烟纹禁步的手不肯收回。“我要买下它。你们不知道它是当康,我知道就可以了,”她吸吸鼻子,“只要有一个人知道它是瑞兽,它来就有意义。”

    壮汉道:“请将清宁蕊收回。”他伸手,拔下林琅发间一朵金色珠花,然后将猪托付到她怀里。

    “我要这个就可以了。”

    林琅愣住,接过沉甸甸的猪,有些迟疑地:“其实它是灵霄花做的。”

    灵霄花,一种生长在穗谷中的奇花,据是制作太素还精丹的主要材料。太素还精丹乃晖阳境界才可服用的丹药,服下可令人沉疴尽去,伤势全消。

    壮汉:……这姑娘全身上下敢不敢有一件不那么值钱的东西?

    林琅看他尴尬不已,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将珠花还给自己,连忙道:“我胡的,你拿着吧。这只是普通的宝石珠花而已,买你的猪刚刚合适。”她也不是非要点破,只是担心壮汉不识灵霄花,到时候随手将珠花扔了就未免可惜。

    低头亲了亲猪的大耳朵,她破涕为笑,快步走出人群,离开这处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