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冤魂
藏环盛宴,相传是千年前仙廷一位女官创立。每逢溯月之交,便在万寿宇澜宫举办宴会,邀请三品以上仙官及各大门派掌教真人共同庆贺。女官逝世后,宴会逐渐演变成一种习俗,只在每年的九月廿二举办。
每一年,仙廷都会提前设立奖品,用来鼓励在宴上参赛的年轻子弟,以示仙道昌隆,人才济济。然而,那位女官留下遗命,她死后除非五枚羽令齐聚,否则藏环盛宴不得重启。
记载这段轶事的野史里五枚羽令表面上是寻找有缘人的把戏,而事实恐怕是女官死后,仙廷已经无力负担每年提供的奖品,所以假托遗命,好歹挽回点面子。
不然至今七百多年,怎么就没有重启过一次藏环盛宴?渐渐地,连宴会上的比赛项目都无处可考了。
如此看来,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宴会。只是举办方囊中羞涩,所以闹出笑话。
但为什么玲姐姐她一定会死呢?
林琅查阅典籍,终于在《梁书武帝本纪》找到关于那位女官的一鳞半爪。她极其低调,道号、家世都不可考。史书中唯一记载的是她嫁入世家后,沉迷修炼,与丈夫感情淡薄。她的丈夫酒后失态,向同僚抱怨她没有情趣。
“冷若冰霜,同石女无异。”她的丈夫这样形容。
石女的身体结构异于常人,无法生儿育女。她的丈夫竟然当众这样形容妻子,可见他们夫妻的感情有多浅薄。林琅读到这段的时候略感难过,丈夫酒后失言,女官肯定会受到许多非议责难。
她将书翻至后页。丈夫的记载倒是挺多的,他出身修仙世家,还是当时家主的唯一一个儿子,可谓天之骄子。因为与妻子的感情不和,所以在外结交了很多红颜知己。书上甚至记录了当年他与丹阳教女弟子的一段风流往事。
林琅:……
她好像吃了只苍蝇。
继续往下看,却是一片空白。
林琅揉了揉眼睛,果然下一页的开篇有一行蝇头字,写着丈夫在某某年因病身亡。她来回看了两遍,确定在暴毙之前没有任何明丈夫生病的文字。
翻回去细瞧,前一页写丈夫酒后失言,隔年他便暴毙而亡。
不仅如此,女官在他死后,火速将自己的名字从族谱中划去。当时她已经是武帝亲封的司刑御史,虽然只是人间的官儿,但仙君见她本领高强,为人勤恳,便默许她总领刑司事务。
千年前,仙君与武帝共同治理仙廷。仙君修为深不可测,大多时候都在闭关参悟,除非域外天魔海的妖魔侵犯人间,否则轻易不肯现身。武帝善谋略,气度恢弘,治理仙廷井井有条。
女官有武帝作保,自然无人敢拿她怎样。
此后数年,直到仙君兵解,武帝逝世,这位沉默寡言的女官始终屹立不倒。她在司刑御史的位置上干了半辈子,但没人只把她当成御史来看。甚至她死前那几年,可以在仙君住过的万寿宇澜宫召开藏环盛宴。
林琅啃完了厚厚的一叠玉简,才在《堂洲野闻》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女官的姓名。
书中写着一则故事,某年某月,有个不起眼的宗门的弟子来堂洲历练。他在荒郊野外遇到一只怨鬼,生得妖冶艳丽,婀娜多姿。这只怨鬼自称已死百年,但从未害过男人,请道长高抬贵手,饶她性命。
弟子就乐了,你死了几百年,不靠吸食男人的精气,那靠啥活着啊?
女鬼:“我既是怨鬼,自然靠一股怨气活着。”
弟子不信,又问她既然已死百年,怎么法力衰微,连他都敌不过。
女鬼看瞒他不过,只好承认自己虽然不曾害过男人,却吸食过女子的阴气。鬼魂本就属阴,要靠阳气滋养。她不害男人,所以法力衰微,连区区琴心境界的修士都能抓住她。
这就又引出一个新问题,弱的女鬼,怎么百年都无人超度她呢?
答案是《堂洲野闻》花了十几页的篇幅,来描写这女鬼的容貌有多美丽。然后她与道长春风一度,道长就放过了她。
林琅:……
怪不得是本野史。
接下来重头戏到了。
道长与女鬼分别时,依依不舍地抚摸她的脸颊,她既然已堕鬼道,不如跟了自己。他为她造一面引魂幡,从此她宿在幡中,他愿意以香油纸钱来供养她。
女鬼却她因怨气而生,若失了这股怨气便魂飞魄散了。
道长就问啥事啊,让她百年都不得解脱。
女鬼道:“我本仙廷一女史。官弱位卑,贫贱如泥,托爹娘的福有一副好相貌,却处处遭人欺凌。”她描述的生活悲惨到什么地步呢,《堂洲野闻》中道长一听,就当场挥泪,与女鬼抱头痛哭。
女鬼却很平静地告诉他。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一名贵人救了她。贵人不仅救了她,还对她十分温柔,体贴周到。女鬼立刻就沦陷了,但贵人身份不可暴露,与她的私情更不能显于人前。
可她既然爱上贵人,就甘愿遮人耳目。
俩人耳鬓厮磨、柔情蜜意了一段时间。女鬼忽然发现自己可能无意间探知了贵人的一个秘密。陷入爱情的她根本不可能背叛情人,但察觉秘密被发现的贵人还是杀死了她。
不曾有过丝毫犹豫。
道长听完,气得浑身发抖啊,就问这人是谁。天下皆知司刑御史铁面无私,刚正不阿,断不会容此人存活于世啊。
女鬼惨然一笑,道:“是啊……”
她倒在道长怀里剧烈颤抖,泪流满面却不出一句话来。道长握着她的手,渡真气给她。女鬼呢喃几声,便扭过头闭上眼睛,化成一股青烟消散了。
看到这里,林琅只觉得胸中闷闷的,像吃了十斤米饭,坠得沉沉的。继续往下翻,《堂洲野史》却又用十几页的篇幅来赞美女鬼的容貌美丽,后人又是多么羡慕道长的艳福。
“呲——”
林琅一个激动,把书撕了。
撕了书却仍不解气,她抹着眼睛,跳起来狠狠踩了几脚。洁白的书页散落在地上,登时就多了几道灰印。
这些人,这些人!为什么他们只能看见女鬼的外表,在她魂飞魄散以后,还要写艳诗来肖想她!
林琅又气又委屈,完全忘了这是则故事,完全沉浸在女鬼悲情的描述中。她那么可怜,如飞蛾扑火般爱上一个人,又被情人亲手杀死。
糟蹋了女鬼的一片真心。
青金石铺就的地面一片狼藉,书页飞得到处都是。林琅一边把它们捡起来,一边腹诽《堂洲野史》的作者。旁人写传记都爱用玉简,既方便又美观,唯独这本书是用木牍纸写的。
她捡起一页纸,抖了抖,却突然从里面掉出来一张丝绢。
展开薄如蝉翼的丝绢,上头画了一名女子。作者笔触细腻,连女子眉宇间若有若无的哀怨都画得栩栩如生。
在丝绢尾端,还附上了一段话。
林琅见这人字迹与《堂洲野史》的字迹全不相同,终于稍稍感到安慰。
作画的人,就是故事中的道士。女鬼消失以后,他久久无法忘怀,日夜回想着那天发生的事。女鬼美艳却凄凉的笑容,始终映在他的脑海里,仿佛在提醒他什么。
如此想了半年多,有天夜里,道长茅塞顿开!
……会不会,杀死女鬼的那个贵人,就是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司刑御史呢?否则一个女史,哪怕恋慕上达官贵人,大可以辞官嫁人,为什么非要掩人耳目?
……如果她爱的是司刑御史,那倒可以解释了。
道长猜到真相以后失落不已,怪不得女鬼不肯吸食男人的阳气,只借女人阴气勉强存活。她最后在他怀里魂飞魄散,应当是放下了那份执念与怨恨。
他凝视窗外的天空,夜色深沉,月光却如此温柔皎洁,云朵柔软如丝絮。这么美的夜空让他不禁回忆起那仅有一夜露水姻缘的女子。她命途多舛,貌美如花却错付真心。
她爱的人视她如敝履,抛之弃之。
他愿意珍惜她,却生不逢时。
道长感慨一夜,取出家中珍藏的点韵丝。他与女鬼一般出身贫寒,否则也不会拜入宗门蹉跎岁月。只有这点韵丝,虽然不是什么珍宝,却也是先祖传下来的贵重之物了。
他想起女鬼的一颦一笑,还有眉眼间挥之不去的哀愁,只觉心头酸涩。大笔一挥,女鬼的样貌便跃然纸上。在丝绢的末尾,他添上两个字,正是女鬼消散前还呢喃不忘的名字。
——银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