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螭欢
天光微熹,朝霞在云层里燃烧。温煦的阳光透过窗子,在林琅的眼睫上。她低低嘤咛一声,还未睁眼便觉右臂火辣辣的疼痛。
“别动。”
是熟悉的,宛若溪水般清冷的声音。
林琅抬头一瞧,果真是徐镜心。
他正坐在床边的瓷墩上,手持一卷棉布绷带,从容不迫地缠在她右臂上。察觉到她的目光,徐镜心的动作一僵,略有些狼狈地偏过头,“你的手受伤严重,且须养些日子。”
“我赶到时,雷咒已经结束。原来你并非凡女。”他深吸口气,耳边有不易察觉的红晕。空气也仿佛因这抹羞涩而变得灼热起来。徐镜心理了理襟口,捡起榻上雪亮的匕首,收进怀中。
林琅呆呆注视着他。
“莫这般看我。”徐镜心话音冷淡,侧过头,却不经意暴露了充血的耳廓。他整个人坐在瓷墩上,姿势笔直如刀,犹如一棵挺直青松。只是上半身微微地偏向一边,目光游移,仿佛在逃避什么似的。
然而,纵然他的语气冷硬,却也架不住美人榻上的女郎歪着头,好奇地量他上下挪动的喉头。徐镜心索性一挥袖,转过身去背对林琅,淡淡道:“你若无碍,便回家去吧。”
林琅如梦初醒,上下摸索,在胸前找到了玄云镜。摸到那块的圆镜,她才长舒口气。力竭昏迷之前,她隐约见到玄云镜飞了出来,散发温暖的白光……她又摸了摸自己肉肉的脸蛋,完全放下心来。
“谢谢你。”她跪坐在床榻上,敛衽行礼,将乱七八糟的羽被叠好,拍拍睡出折痕的枕头。
“把恩公的床弄乱了,我给你收拾下,很快的。”
她真诚的语调中又含娇憨之意。也不知声音的主人是无意,还是故意挑逗他的心绪。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徐镜心捏紧了拳头。他眉头微拧,脸上是不耐的神色,却又于这不耐烦中透露出几分窘迫与挣扎。
昨夜他赶到时,雷咒的确已经结束了。
漆黑的夜幕,布满裂纹的青砖上,躺着一个他生平仅见的……女人。是啊,女人。徐镜心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才惊觉原来世间除了认真的人之外,还有曼妙、柔软的女人。
一直以来,沉迷修炼的徐镜心对人的定义很简单:认真。
万妙山庄中不乏仰仗祖辈威名便混吃等死的弟子。他们吃喝玩乐,荒废学业,将大好时光浪费在声色犬马上。对待这种人,徐镜心从来目不斜视,将他们看作一团空气。
哪怕因此遭人挑衅,他也依旧我行我素。
后来宗政云有意与他联手,徐镜心才勉强将她看入眼中。她是庄主之女,资质尚可,可惜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汲汲名利上。两人虽然所求不同,但他也勉强认同她是个认真的人。
可见天下人在徐镜心眼里只分两种:认真的人、空气。后者甚至比空气更加不如,人们需要依赖空气活着,却不需要懒惰又骄傲的同类。
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昨夜。
他单手抱起那名女郎,怀里轻飘飘的重量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我是不是,从天宫摘了一朵云?
他忍不住拂开她脸上的乌发,看她安然酣睡。怀中女郎是如此让人心折,甚至让他多年坚定不移的道心都微微颤抖。就连“美”这个字在她的睡颜面前都黯然失色。
可她却实实在在,教会了徐镜心何为美。如果是她,那么即便骄傲又慵懒,也可以接受吧?
犹如冰层下激流涌动的江河,徐镜心的表情如同过去的每一个夜晚,冷淡自持。可他胸腔内的心脏却在猛烈跳动,血液狂热地奔向四肢百骸。
心旌摇曳之下,抱着她的手不禁稍稍紧了些。
她便在他怀里蹭了蹭,不满地哼唧。
徐镜心笑了,将她搂得更稳一些。没有等姗姗来迟的宗政云等人,他召出佩剑“螭欢”,纵身跃了上去。
就在他要施展遁术离开此地时,天边一道白光袭来。徐镜心扬手接住,却是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铜镜嗡嗡震动,他松手,它便迅速化作点点光芒飞入怀中女郎的胸前。
“原来是你……”徐镜心若有所思。女郎幻化出的面容天真娇憨,正是他追捕水妖时救下的女子。
听着背后扑腾被子的声音,徐镜心喉头一动,哑着嗓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啊,”女人温热的吐息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我是林琅。林花谢了春红,琅轩又似珠玉。”
徐镜心身子一僵,甜甜的带红豆香的气息,从背后包绕住他。他绝不肯承认自己此刻的心猿意马,应当是这女郎年少不知事的缘故。
才会,才会为陌生男子整理床榻,
……又靠的这般近。
“既然无事,便尽早回家。”他偏过头,一甩衣袖,下逐客令。
未等林琅回应,只听房门吱呀一声开,进来一位明眸皓齿的青衣女郎。那女郎幽怨地瞥了一眼徐镜心,看向林琅时却又气冲冲地:“师兄,怎能容她这般轻易就走了!”
“我们千辛万苦,才探得水妖踪迹,”女郎一指林琅,“她施了两道雷符,就将水妖吓跑了!倒叫咱们竹篮水一场空。”
徐镜心道:“你想怎样。”
他语气冷淡,看向曲迎纱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仿佛看一团空气。曲迎纱在这样的目光中愈发羞愤,她跺跺脚,又气又恼地:“师兄纵然不顾体面,也该顾及宗师姐才是啊。你将她抱回房中,又许她睡在你床上……”
“干卿何事。”徐镜心断她的长篇大论。他眉目间似有冰雪,冷静卓然,却让曲迎纱的故作腔调显得越发可笑。
曲迎纱抖了抖,在徐师兄冷若冰霜的目光下,终于迟钝地感到后怕与瑟缩。她贿赂管事才得到与他们一起除妖的美事,怎能一时得意,就忘了自家与天之骄子的差距?一路上,宗政云与徐镜心对她虽不算多好,但也不差。她本来作好了鞍前马后、卑躬屈膝的准备,谁想却全然派不上用场。
她一时得了意,竟敢算计起二人来。
我怎敢不经通传就擅闯徐师兄的房间?她暗自懊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既然闯了进来,不达目的如何甘心?昨夜那女郎使的雷符品质不凡,若她也能得几张,实力定然大大增加。
“我想着,”曲迎纱指向林琅的手也没那么理直气壮了,硬着头皮,“自然该叫此人赔偿咱们连日辛劳……”
徐镜心的眼里浮现淡淡疑惑。他早年尝尽白眼,跋山涉水,却难求一缕仙缘。艰难求生的同时,还要照顾患病的母亲。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对什么人过“要求赔偿”这类话,因此听曲迎纱这般辩解,不免困惑。
赔什么,怎么赔?
若真有人辜负他,一剑杀了岂不更为干净?
没等他出言呵斥,便听门外传来宗政云微带薄怒的声音:“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