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葬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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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枝繁叶茂的杏树自由地伸展枝桠,它不像同类那么稀疏矮,反而意外的高大健壮。

    树冠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凉的影。

    这片岁月静好的景色让林琅有些回不过神。战斗时紧绷的肌肉和拉紧的神经突然放松,疲惫就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坐在树根边憩。

    “咦,”刚坐下,林琅便觉身下的泥块似乎松软过了头,“红色的……土?”

    她伸手扒了扒,从淡红色的泥土下挖出一颗……杏?

    虽然并非从树上掉下来,而是从土里挖出来,但这的确是一颗杏。金黄色的果皮引人注目,饱满的果肉散发一股甜香。

    林琅百思不得其解,她摸了摸眉心,刺痛不知何时消失了。忽听身后有人在哼一首调:“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引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穿着秋香色褙子,长发在脑后挽成圆髻的女人见她回头,徐徐蹲下身施了一礼,“您回来了。”

    林琅略微一怔,原因无他,这名女性身上的死气之浓郁,几乎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可她的外貌又的确非常年轻,保持在二十如花的年华。

    “我为何在这,”她微微蹙眉,“是你将我传送过来的?”

    只差一点点,林琅就能引爆法阵,阻止娑罗摩。她内心深深叹息,熟悉的无力感又一次涌了上来。娑罗摩一旦丧失行动能力,哪怕只是短暂的封印,妖魔都会再度退入域外天魔海。

    施兰昭:“不,是司刑大人炼制的羽令将您带回来的。”

    林琅默然不语,她一直刻意不去回忆银瑄,因为对方给予她的模糊印象,是一道过于锋利的剑刃。甚至不需要去触碰,轻轻回想,心头就仿佛多了一道豁口,被割得鲜血淋漓。

    “你又是谁?”

    “我是陪着司刑大人死去的人,您……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啊。”

    施兰昭浅浅微笑,可望向林琅的目光却惆怅万分。当年那个下着雨的午后,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一千年过去,她为什么始终记得仙君微凉的手掌,还有凛冽幽然如冬雪梅枝的暗香?

    ——或许因为曾经抱过万分之一的期待吧,期待重逢的时候,对方还能如当年一般,唤她一声“阿昭”。

    可当仙君转世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时,一切却又不一样了。这名转世的女郎,她的眼神和姿态,都没有仙君的神韵——那种刻满伤痕的疲倦和包容万物的温柔。

    施兰昭倏忽眼眶一热,掩饰性地眨了眨,笑道:“藏环重启,司刑大人留给您的遗物,终于得以窥见天光。”

    林琅捏了捏手中的黄杏,“你指这个?”

    施兰昭的心绞成一团,这株杏树是用什么灌溉长成的?它一千年都没有结过果子,原来唯一的果实早已深深埋葬在地下深处。如同栽种它的银瑄,对仙君沉默又难以启齿的爱情。

    杏树将这份爱情藏得多么好,只有等到正确的那个人来到,它才羞羞答答地将果实献了出来。然而对方,却用轻佻、漫不经心的态度捏着它。

    施兰昭别过头,“藏环的唯一使命,就是带您回家。”可是眼前这个少女,真就代表了仙君吗?她有和仙君一样的理想和胸襟吗?能理解失去了主人的仙廷处在多么摇摇欲坠的境地吗?能体悟公冶菁和其他人的牺牲和坚守是为了什么吗?

    此刻捏着杏果的人,还是银瑄深爱的那个人吗?

    施兰昭从未像此刻一样清楚地认识到:仙君已经不在了。眼前这个拥有和她同样魂魄的少女,不是仙君。

    他们殷切期盼的,只是一道湖中的倒影。

    “请您恕我失礼,”她仓促地转身,“遮天境毁坏,阻碍人间与域外战场的结界即将碎裂,臣有很多任务要做……”

    完,她就急匆匆地离开了,仿佛多待一刻,都是多么大的折磨。

    林琅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她侧头张望,旁边是一座宫殿;低头,手里一颗黄澄澄的杏。

    与娑罗摩对峙的一整天,她滴水未进,为维持法阵又差点耗尽一身真气……想到这点,才察觉肚子饿得在抽搐。

    林琅举起手,端详了一会儿黄杏,怎么瞧都觉得这只是颗普通的水果。

    *

    天玑门驻地,启星洲。

    谷梁川独自站在如梦山的山顶。山间的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他今天一改常态,穿了件鸦青色的长衫。低沉的深色不仅没有压得他灰头土脸,反而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眉间一点胭脂记殷红如血。

    他束手立在山巅,虽然双目微阖,却仿佛透过启星洲平静的山川表象,预知到了未来的枯骨遍野。

    手中的黑石在一阵阵地发热。

    “瑶丝,”他叹息地,带点不舍的意味,“你没收到传信的青鸟吗?我们该再见一面的。”

    “毕竟,今日一过,你就再也见不到‘大师兄’了。”

    黑石越发烫的厉害,将将要把谷梁川的皮肉烧穿。空气中传来淡淡的焦糊味,可他虚虚将它握在手中,面上神情分毫未变。

    “你也感觉到了吧?”他低头,饶有兴致地弹了下黑石,“林琅的命劫,降临了。”

    下一瞬,谷梁川的身形晃了一下,如同沾了水的工笔画,墨丝溢出,而他也消失在原地。

    *

    林琅轻轻地,在杏的表皮咬了一口。

    皮一破开,浓郁的汁水就迫不及待地涌进喉头。这颗杏仿佛没有果肉,只由清甜的汁水构成。

    她连三赶四地把果汁咽下去,不,与其是咽,不如是调整了张嘴的角度,以免洒到自己身上。

    “咳,咳……”林琅拍了拍胸口,手中竟连果核都没剩下。这到底是什么果子?

    “咦?”几缕阳光洒在她背后,可她吃果子之前明明站在树荫下。

    林琅回头,只见那株高大健壮的杏树迅速枯萎老化,遮天蔽日的树冠萎缩,翠绿的叶子在一息之间干枯、卷曲,一阵风吹来,它就湮灭如尘埃。

    “啊?”她却来不及惊讶太久,胸口蔓延的尖锐疼痛霎时夺走她的心神。更糟糕的是,林琅颈部的肌肉在抽紧,仿佛有人用尽全身力气掐住她的咽喉。

    她握着脖子嘶嘶不出话,缺氧让眼前的景象多了几块黑斑。双脚拼命在地上挣扎,除了蹭掉一层土皮之外对她毫无帮助。

    林琅右手捏诀,勉强召唤出闇霞符笔。

    掐住她咽喉的“人”却也加重了力道,符笔从主人无力的手中掉落,咕噜噜滚出一圈,灵光黯淡地闪了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