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欲灯
“因情纠缠”四个字,将武帝惊得不轻。
此后数年,他眼也不错地盯着与仙君来往的每一位男性。令他稍稍安心的是,仙君越来越清心寡欲,她喜欢凝视万寿宇澜宫外的风景,更胜于与那些年轻有为的臣子相谈。
仙廷在彤州生根发芽,势力越来越大,自从无溟锁炼成以后声望达到了顶点。麾下聚集的青年英才数不胜数。仙廷庆典上,武帝站在仙君身侧,享受着众人投来的畏惧目光。他沉浸在被人仰望被人尊敬的滋味儿里,权力是比钱财美色更令人神魂颠倒的热酒。
而仙君,却总是面无表情地眺望远方。
偶尔,武帝觉得自己头脑发热时,就会追上前看一看仙君。她越发寥落忧愁的神情仿佛一捧冰雪,总能让他从迷醉中清醒过来。
*
琅嬛踏入空荡的宫殿,层层叠叠的纱幔就像一场迷幻陷阱,吞没当世最强者瘦削的背影。
今日是阴天,天空徘徊乌云,午时的万寿宇澜宫竟也呈现一派沉黯的光景。突然,琅嬛喉间涌上一阵痒意。她捂着心口咳嗽了两声,被书案上一束鲜花吸引住视线。
纯白的桔梗花,花瓣犹带露水,清丽逼人。紫色的丝线将它们松松扎在了一起,原本堆在案上的书籍被翻得狼藉一片,始作俑者还留下用墨水写的几行字。
“送给最好的老师,”中间画了张灿烂笑脸,“我傍晚回来想吃松子糖。”
琅嬛看着那粗粗抹就的图画,也不禁露出一丝笑容。她捡起掉在地上的竹简,一一摆放整齐,然后才掏出袖中用丝袋包好的金灿灿的糖果,慢慢将它放在花的旁边。
冰凉的指尖摸过了带着体温的松子糖。
“琅嬛,”三途河的虚影浮现,“……你看起来不太好。”
“别担心,死不了。”她扯了扯嘴角,吐出一口浊气,望向窗外阴郁的天空。令她失望的是,厚重的乌云遮天蔽日,连一丝风儿也无,它们也就那样不可撼动地称霸了看客萧瑟的眼帘。
黄泉叹道:“魔种化形,的确损耗了你过多的心血。”他沉吟片刻,开紧攥的手心,“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开心一点……我来人间,专程送这盏宿霓灯给你。”
琅嬛倾身,看清了他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只玲珑剔透,似水晶造作的耳环,作宫灯样式,巧可爱,还会随她的呼吸荡起暖融融的光芒。
黄泉见她接过便爱不释手地把玩,也欣慰地笑了,解释道:“宿霓灯共分两只,一为情灯,二为欲灯。你手中这盏是‘欲灯’,平时亮如海棠吐蕊,若有人对你心怀叵测,它便会自动熄灭。”
琅嬛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她一点点挪过视线,像从未认识过黄泉一样看着他,被刺伤的感觉瞬间填塞了喉头,半晌却只能冷笑道:“你在防谁?”
黄泉重复一遍:“对你心怀叵测的人。”
“不,”宿霓灯仍然在掌心散发暖融融的光芒,可琅嬛却觉如坠冰窖,那种被背叛的感觉又一次浮现了上来,心口隐隐作痛,垂在身侧的左手不由得攥紧了。“你在防我!”
她原本清冷动听的声音因愤怒而变得尖利:“难道我是你们的囚犯吗?!”
“因为不败轮的预言,所以我就沦为阶下之囚?”琅嬛捏紧了那只欲灯,目光灼灼地逼视黄泉,“你以为我察觉不到?那些恶心的,总是在探究每一个与我来往的男人的目光!黄泉,我没想到就连你也在怀疑我!我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和某一个男人谈情爱吗?我的意志和理想,在你们看来就这么肤浅和庸俗!”
她发泄似的吼了出来,将长时间积攒的苦闷都一起倒了出来。身体因过度愤怒而微微颤抖,情绪激动造成的晕眩让她微微一幌,扶住书案的一角,却也不心碰掉了花束。
黄泉的目光便也落在了那一束纯白的桔梗花上。
良久,他:“琅嬛,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过的第一句话。”
——你可以决定自己的名字,这也是你唯一能够决定的事情了。
黄泉上前握住了她的肩膀,低声:“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做出选择。我从未怀疑你的意志,宿霓灯不过是一层警示而已。我把它送给你,只是希望你不用活得那么累,那么克制自己。”
“而且,”他瞥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纯白的花朵,犹豫片刻,还是了出来,“你知道我在防谁……从很久以前开始,你对魔种倾注的感情,就让我胆战心惊。”
琅嬛僵硬得仿佛一座木雕。“在你心里,我不堪到会对自己的弟子产生爱情?”
“在他成为你的弟子之前,”黄泉松开手,“你们就已经相伴行过人间百年。就算现在不是爱,你能保证永远不是吗?就算你能守住本心,那魔种向来肆意妄为,他能守住不对你生出欲念吗?别忘记他虽然化作人形不久,但心智不输成年男子。况且,你若不心虚,何必让他作女子扮。”
*
黄泉走了,可他的话却一直回荡在琅嬛脑内。她茫然地坐在榻上,直到一个温暖的身体像一枚炮弹一样冲到她面前,张开双臂用力地抱住了她。
琅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总是向她撒娇,聪颖认真有点固执的孩子,已经在她看不到的另一面蜕变成了成熟的青年。这些年,她虽然强逼他作女子扮,但心中有愧,更架不住他的痴缠,便也勉勉强强允许他某些不合时宜的亲密举动。
她一直自欺欺人地想,那只是魔种对饲养者的眷恋。
可黄泉的话,击碎了她的妄想。
魔种很快放开了她,他脱掉繁复的女式外裳,仅着中衣半跪在她膝前,一头青丝高高扎起,他从来不爱那些璎珞珠钗,这原也不错,本来就是强逼之下,魔种才委委屈屈地答应扮作女子。
她也心软了,便允了他在万寿宇澜宫内想怎样就怎样,惹得他越发放肆不羁。独属于成年男子强势而热烈的气味,早在不知不觉间,氤氲了整座宫殿,而她,竟然还茫然不觉地将他看成一个聪颖却略有些固执的孩子?!
一个,一百多岁,早已生出心智,随她游历过人间的……孩子?
多么可笑!
琅嬛僵在榻上,魔种弯着笑眼,将她的手牢牢箍在灼热的掌心,:“我的糖呢?老师,宣今日斩杀宿州妖魔一共三百零八名,你要好好奖励我啊。”他把脸贴在她的膝盖上,言谈间明明是温软的撒娇之意,可她却从中听出不容拒绝的固执霸道。
琅嬛虽然命他改名更加女气的“银瑄”,但两人独处时,魔种从来不承认那个名字。
他只叫自己宣。
——留恋不舍,去而复返。
种种蛛丝马迹,琅嬛无法再欺骗自己。更叫她头晕目眩的是黄泉那句“你若不心虚”,仿佛一句恶咒,将她心头深埋的伤口又狠狠刨了出来。
许是琅嬛的表情太过难看,魔种心翼翼地觑了她两眼,松开了手。他仍然半跪在琅嬛膝前,微敞的衣领处显露出薄而坚韧的肌肉。他的笑容青涩中带着讨好,关切地:“老师,为什么你的手总是这样冷?我帮你暖一下好吗?”
琅嬛没有看他。
她低头,凝视着掌中黯淡的宿霓灯,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结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