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顺天
谷梁川,不,现在该叫他黄泉。
他披着一件鸦青色的披风,眉间的胭脂记鲜艳如初。
千年过去,这具三途河的化身仿佛被冻结了光阴。他的样貌、神情,甚至身上那一缕淡淡悲悯都和林琅第一次在转仙池旁与他相见时如出一辙。
“你来啦。”故友相见,百感交集,最后能出口的只得一句寒暄。
林琅搁下闇霞符笔,不大的起居室里贴满凌乱符阵。万寿宇澜宫被毁之后,她就搬到了白鱼塔居住。施兰昭对仙君不可谓不尽心,当年修建白鱼塔时特意选址在整个彤州灵脉交汇之处。
白鱼塔,净高三十三丈,塔身十三层,却只在顶层供奉着她曾经的伴生法宝——玄云遮天境的残骸。在法阵的作用下,浓厚的灵气化为鱼形,自在悠闲地围着塔身游曳嬉戏。一旦有侵入者闯入,这些灵鱼便会口吐宝丸,激活法阵。
施兰昭疑惑于断水剑怎么会出现在徐镜心手上,按理,即便羽令召他至此,却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夺剑再杀人。
她仔细排查过白鱼塔,发现阵法完整,并没有被破坏的迹象。随后不得不承认,应该是神剑有灵,一察觉旧主苏醒,便身化遁光自塔内飞出。
“你如今修为低微,”黄泉环视四周,缓缓点头,“怪不得要住在这里,借彤州灵脉制符。倒也是个好办法。”林琅眼下青黑,比下山那天清瘦许多,可她虽然疲惫,双目却湛湛有神,制符的右手也稳稳当当。
联想到她此时的困境,黄泉暗叹,虽然躯体仍属于“琅嬛”,保持在太清境界,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也妨碍不着什么,但想要恢复真正的准圣境界,却需要一丝契机。
“借彤州灵脉制符的主意虽好,”他,“但妖魔死死生生,无法根绝。只要一天没有彻底修好人界与域外战场的屏障,即便你一张雷符能消得妖魔千万,又有何用?”
林琅请他入座,微微笑道:“能消得一魔,便救得一人。怎么会没有作用?人族修士中也各有英才,我从未狂妄到以为单凭自己就能安定人界。仙廷虽然苟延残喘,却也不能毫无作用。”
见黄泉不为所动,她抬手,为他沏茶点杯。
“万妙山庄、神鼎门、白焰谷……仙廷放出话来,彤州宝库大开,仙门弟子只要肯出手襄助,协力对抗妖魔,无论何门何派,都随他们来宝库挑拣合手的兵器符篆。仙廷千年典藏,还保留着我从前收集的一些玩意儿,应当能撑些日子。”
“人族修士,哈,”黄泉闻言却面露讥讽,冷笑道,“惯是一群自私自利之徒。难道你在人间行走百年还看不明白?杀人夺宝、利欲熏心,我纵在忘川,却也见得不少。只扫自家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你想让这帮人团结起来合力对抗妖魔,只怕是痴心妄想。”
林琅不为他所激,只平静地:“在你心里,瑶丝也是这种人?”
“……”
“大师兄,”她调侃似地轻笑,举起茶杯与他碰了碰,“你舍得下易师姐吗?”
“……”
林琅叹道:“世间若有人能以剑道入太清境,则必然是她。可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我都不能幸存,何况是她。”
自从林琅提到易瑶丝,黄泉脸上那微露不屑的笑便僵住了,连同他轻视的眼神,都很快变为另一种挣扎混杂着逃避的神情。
“你入人间不过二十多年,却也有了舍不下的人。何况人族生于斯,长于斯,又岂止千千万万年?他们才是这片广袤大地的主人。能救人界的从来不是我,而是他们。”
“有这么多人与我一起,”林琅微微一笑,“所以现在的我也并不害怕。”
“……可你要面对的是娑罗摩,是数之不清,从域外妖魔海里源源不断奔向人间的妖魔。”黄泉深吸一口气,收拾好心中杂乱的思绪,沉痛道,“你又只有凤初境,就连制符,也需借助灵脉。娑罗摩与你的心肝儿结契后实力大增,就连千年前的‘琅嬛’都受不住,更何况是你?!”
“我用仙君的兵器‘清净天’灼伤了他。”
“焉知他不是在迷惑你!”黄泉难得失了风度,拔高声调道,“凤初境与凡人相类,他是万妖之首,怎么可能被一区区凡人所伤?!”
“……娑罗摩看起来,也只是一介凡人。”林琅轻声。她用眼神安抚面前这个男人。她知道他虽然是三途河的化身,在世界中不死不灭,但长久以来一切与天劫相关的事物都压在他的心头。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黄泉一直放任恐惧淹没自己。
林琅有勇气违背天道,与命运相争。因为她知道有无数人跟随在身侧,她的信念即是他们的信念。她不过是千万人中,偶然被世界眷顾,走在队伍里的那个人。即便没有她,没有所谓的“天道之子”,世界里仍然会涌出无数与宿命相抗的英雄。
而黄泉呢,他是孤独的三途河。忘川没有声音,也没有朋友。甚至在琅嬛出现之前,他只拥有他自己。
“你也了,”黄泉紧紧盯着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和你的人族,也不过是天地洪炉中的一颗砂砾。如何保证一定会赢?!”
“我建议你这么想的时候,换一下顺序:‘林琅和易瑶丝,也不过是天地洪炉中的一颗砂砾。’”
他不知为何,突然心头一痛,好像长久以来故意忽略的那根刺又不甘寂寞地重现。
在“谷梁川”短短的生命中,这两个名字几乎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林琅是因为宿世的渊源,而易瑶丝……
他也记不得,究竟是什么时候,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起“易师妹”。兴许一开始只是想看看这猴精儿到底能在剑修一道上走多远……
“大师兄,你舍不下易师姐。黄泉非人,却也有人间之情。”林琅一语点破,“我与你的兄妹之情,你与瑶丝的相慕之情,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人。这就是为何我愿修人道,而非天道。纵使天道不仁,我却有必须保护的人,必须践行的诺言,粉身碎骨也无遗憾。”
的居室里久久无言。
林琅替黄泉续了一杯茶,就不再管他,继续埋案制符。黄泉的问题虽然尖锐,却也是她的忧虑。自苏醒以后,日夜冥思苦想,却始终不得要领。
娑罗摩从外貌看也只是凡人模样,根本没有一丝魔气外泄,却是实实的万妖之首。而她从前也只是凤初境,却能使用诸多术法,不为境界所困。只是真气无以为继,总坚持不了多久。
他们两个,究竟差在哪里?
她想恢复准圣境界,究竟差了哪一步?
如今九州灵气不稳,归根结底是天地乾坤倒转,清气不升,浊气不降,才引得域外天魔蠢蠢欲动。以玄云遮天境作的屏障只是治标不治本,何况现这镜子还碎了,她又法力低微,唯一能倚仗的恐怕只剩八宝给的那枚墨羽了……
种种难题,想一想就让人心烦意乱。
她拼命画符,除了分发给仙门弟子让他们斩妖除魔外,更是想从符篆一道中得到灵感,平衡天地气机,使得阴阳乾坤,各司其职。如此,才算真正将世界从诸天星辰斗盘的预言里救出来。
林琅正凝神细思,却听身侧黄泉哑着嗓子开口:“来不及了。”
她转头,却见眉间一粒胭脂记的清雅公子,头一回睁开双眼,苦涩道:“为时已晚……你我终究走在了不同的路上。”
他的瞳仁是鲜红的,如同千年前琅嬛在忘川种下的第一株黄花,终究抵不过死气侵袭,被染成了如血般的鲜红。
黄泉盯着林琅,一字一句道:“你被羽令传送回彤州,而我在你服下杏果的那一刹,去了一趟忘幽山。娑罗摩的确被你的‘清净天’重伤,而我只能……”
他的嘴唇颤动,几乎不下去,最后居然了和千年前西塱山上同样的四个字。
“顺应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