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封王
云与敬王静候在营帐之中,案几上的茶水,凉了便撤,换了又凉,谁都没心思将茶杯端起来,他们都在等着与他们至关重要的两个人的消息。前方不停有士兵来报,或擒获或杀死了那些琅琊将领,我方又有哪几位将军受伤阵亡。战斗接近尾声,云与敬王的脸色越来越严肃,琅琊约摸只剩下萧天佑与杨鹰了,但是穆承泽与穆承浩,仍是没有半点消息,暗中跟着他们去的几个人,一个都没回来。
又是大半日过去,云下令鸣金收兵,并命赵允将琅琊俘虏妥善安置。军中燃起了几座篝火,依旧还活着的士兵们,靠在一起声地着话,有的来不及回帐便挨着篝火睡着了,郭军医穿插其中来回奔忙,挨个为他们处理伤口。
快入夜时,穆承浩终于由一位圆脸将搀扶着回来了。他身上受了些伤,精神还不错,扶着他的将满面尘土,脸上挂着两道被泪水冲刷过的痕迹,露出了土色底下白皙的肌肤。
敬王紧锁的眉终于舒展开,亲自上前拍了拍穆承浩的肩膀。云眉目中的焦灼犹在,笑着咧了咧嘴。
“父王,表哥,我回来了!”
穆承浩哈哈笑着跳将起来,依次抱了抱敬王与云,然后颇有气势地将手中一直提着的包裹递过来。
云会意地接了开,只见里头盛了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
“这就是杨鹰。”
圆脸将挺直了身体骄傲地道,他的嗓子有些哑了,但能听出来属于女子的清越。
敬王早觉得将眼熟了,心翼翼地问:“你是……承浩媳妇?”
齐胜男点了点头,不好意思道:“对不起,父王。我实在想来看看,就悄悄瞒着母妃从王府溜出来了。有位将军叔叔是我爹好友,他想法子收留了我,我一直待在军中……后来见到六殿下、承浩在追萧天佑,我就跟了过去。”
琅琊人善战,悍将也多。杨鹰之武,在琅琊诸多将领中稳居前三,萧天佑虽不及云,也是位善于用兵的高手。这一仗若非云出其不意,借洪水突袭,真的硬拼起来,胜负可就不太好了。
帐中将领听了齐胜男之言,这才知六皇子与敬王公子也参加了这一仗,便是之前在军中颇让人称道,各自杀敌无数的陈哥与孙哥,一时之间都有些震撼。原本仅凭两个十七八的少年,第一次仗就想擒萧天佑与杨鹰,简直痴人梦,然而事实却是,穆承浩亲自斩下了杨鹰的头颅,看来这两个少年,绝非池中之物!
云不自觉握紧了手掌,道:“他,阿泽呢?”
穆承浩回忆道:“萧天佑与杨鹰原是一路,在岔道口分开了,六堂弟去追萧天佑,我就追了杨鹰。”
云给徒弟们特意讲过琅琊人的厉害。与杨鹰一战,穆承浩差一点就死了,好在杨鹰饥寒交迫,战力已不足,穆承浩又很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血性,一直在与之周旋,缠得杨鹰也吃了不少亏,后来齐胜男赶到,虽过程十分艰难,合二人之力,总算是险胜了。
穆承浩环顾四周,这才发觉穆承泽没在,诧异地道:“怎么,他还没回来?”
“没有。”
云心中无比焦灼,他反复问自己,既要助阿泽夺位,为何却反令其放手一战,身陷险境,这样真的合适吗?
可在当时,他并没有想太多。毕竟天下所有的师父都真心希望徒弟能够独当一面,他也一样。阿泽的身手,外加几名手下暗中跟随,应是无虞的。没想到,穆承泽竟有胆量去追赶萧天佑。
云已不能再等了,他十分清楚,若是过去一夜还不回来意味着什么,严肃地道:“承浩,告诉我你们分开的地点。我想去看一看。”
“表哥,我带你去。”
穆承浩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六皇子还未回归,若他没有单独去追杨鹰就好了。
“不必了。”云温声道:“你受着伤,好好休息。我自己快去快回。”
穆承浩点点头,听从安排,把岔道的大致方位了,云神色凝重,身为统帅,他对周围一带的地形较熟,若他没有记错,穆承泽追逐萧天佑的方向,离琅琊国越来越近了。
云迅速命赵允协助敬王处理剩下的军务,独自一人找到少年们分开的岔道,沿着六皇子离开的方向,策马飞奔。
他点着灯笼,时不时停下来,沿途查看前人留下的马蹄印,好在附近并无闲杂人等出没,尚能看出六皇子未曾停留,跟着六皇子的那些人,也未落下。
这应是个不错的消息,看来阿泽并非孤身一人。云顺着马蹄印进入了琅琊境内,不知又赶了多久,马在一处峡谷前停下了。此处脚印混乱,暗示曾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恶战。云细心地在地上寻找,发现沙土之中露出半截莹白玉佩,地上还散落着几支箭。
云愣了愣,发疯一般将那块玉刨了出来,那玉仍与他拿来送人时一模一样,几支箭也是琅琊的样式。
云喘了口气,冷静地坐下来思考。有琅琊人的箭,明萧天佑向阿泽下手了,地上脚印虽乱,却没有血迹,也没有拖拽的痕迹,应是无人受伤。玉佩定是在阿泽不察时落在了地上,否则按阿泽的性子,不会任由它掉在此处。
云心里有了底,扩大范围继续搜找,果然在百步开外,找到了几匹大楚军马,它们靠在一起安静地嚼着青草,等候主人回归。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痕迹,往前便2是峡谷,极有可能,萧天佑与阿泽,都进到了峡谷之中。
云向军马走去,他认出其中一匹正是穆承泽的马,忍不住上前摸了摸棕褐色的马头,这匹马特意伸出舌头,亲昵地舔了舔云的手掌。
一瞬间,云想要落泪。
他伤感地低下头,发现马的腿上沾着他从未见过的花叶,而另外几匹马身上却没有。
云的心怦怦直跳,这意味着,阿泽的马可能去过别的地方。马是识途的,它原本载着阿泽,可能因为某些原因,和阿泽分开,然后回到了这里,与另外几名伙伴在一起!
云翻身骑上穆承泽的战马,他并未去抓缰绳,而是任由这匹马原地转了两个圈后,长啸一声,驮着他往峡谷中跑去。
因是琅琊的地盘,云也不清楚峡谷里头是何情形。马带着他跑到了一块布满青苔的岩石边,踟蹰着再不往前,云下了马,未发现其他人的身影,忽然远处传来巨大的声响,仿佛是震天的雷鸣,云下意识便捂住了双耳。战马浑身颤抖,再一次舔过他的手,待震耳欲聋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之时,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急急逃走。
云心道,难怪马儿都在峡谷外停着,不愿踏足这峡谷。马的耳力比人还要敏锐,这般动静定是受不了的。但是却影响不了阿泽,云反而有种直觉,他离穆承泽越来越近了。
他扯破衣袖塞入耳中,决心迎着声音传出的方向寻去。那声音隔着厚厚的布料,仍震得他双耳生疼,凝神辨认,仿佛是谁在哀嚎惨叫。
峡谷中地形复杂,云历经辛苦,那声音又断断续续,最后进入了一片石林。石林中的石头均形状古怪,上面还刻着奇特的图案,石林正中是一棵参天大树,树上五花大绑了一个男人,那男人脸上血迹斑斑,耳里嘴里均塞满了碎布,奄奄一息。他的喉咙里不住发出呻吟,每次一出声,四周立刻就会随之诡异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就好像有什么将他的声音放大了百倍、千倍,云只待了一会儿便有些受不了。
因隔得有些远,再加上脸上有血污,云看不清男人的样貌,但是男人身上所穿,他却是认得的。
琅琊军服还有银甲,萧天佑!
云一个激灵,会是谁,捉住了琅琊统帅,并将人绑在这里?
就在此时,石林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没多久,对面出现了一个身着大楚军服,一身战甲的少年,那少年无视了惊雷般的声响,径直走到萧天佑面前。萧天佑一见到眼前面无表情的少年,突然摇头晃脑,拼命挣扎,少年不为所动,抽出随身利剑,刺入萧天佑的左腿,萧天佑顿时双目充血,嘴里发出呜呜的痛呼,石林上空又一轮宛如厉鬼的哭嚎也开始了。
这个少年……不会有人比云更熟悉了。云满心喜悦,他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这石林透着古怪,只怕叫出声先把自己震聋了。云从藏身之处绕出来,萧天佑吃惊地瞪大双眼,两军阵前,他曾见过云,只见这位大楚统帅猫着腰飞奔过来,将还在不停折磨他的少年士兵一把按在了怀里。
萧天佑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的苦日子可算是熬到头了。
这一战,被世人争相称颂,亦被载入了史册。不止是因为骁勇将军借山洪奇袭琅琊军,也不止是大楚头一次以折损不到八千人的代价,击溃了三万琅琊精兵,更不止是琅琊统帅萧天佑被大楚狼狈生擒,更因为这一战,大楚直接诞生了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两个王。
穆子越没想到捷报来得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他一直不以为意的六皇子在这场战役中大放异彩。整个早朝,兵部诸位官员以及各位武将通通都在津津乐道六皇子在这一战中的出色表现。
杀敌无数,助阵水攻,因水攻是这一战最大的亮色,光这两样,就已令所有武将对六皇子赞不绝口。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六皇子以一人之力生擒了琅琊统帅萧天佑。萧天佑之名,穆子越如雷贯耳,当这位琅琊将军被押上宣德殿,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穆子越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六皇子干的。
云已在奏折中得再清楚不过,萧天佑在逃亡时,引六皇子进入事先布在琅琊境内的石林阵。此阵乃琅琊国一位精通音律的高人所创,利用石林放大阵眼处的声音,可令暴露在重音下的敌军丧失神智。此阵精妙,以前从未使用过,乃是琅琊军这一次的秘密武器。然而萧天佑时运不济,云借洪水快攻突袭在先,石林阵又对六皇子毫无效果,在几名随从被石林阵重创之后,六皇子只身进入石林,生擒了萧天佑。
穆承涣对仗什么的没兴趣,但对能发声的石林很感兴趣,他时不时插嘴听石林的位置,得知远在琅琊境内,穆承涣摇了摇头,这么有意思的东西,只能有缘无分啦!
穆承浚出列赞道:“六皇弟为大楚立下如此大功,儿臣与有荣焉,十分佩服。”
穆子越点点头,六皇子给自己长了脸,四皇子的气度也不差。
“那个聋子只是运气比较好罢了。”
穆承沛酸水止不住地冒出来,嫉妒得直哼哼,他也参战了,替大楚备足了粮草,为何没人提起他的名字,都怪六皇子使计,骗他回了皇城,自己却去占功劳!在七皇子看来,六皇子哪有武将们吹得那么神,一定是云放水,特意让六皇子占了便宜!
七皇子从边境屁颠屁颠滚回宫这点破事,兵部一清二楚,齐镇宇心里不屑,嘴上却和蔼地道:“七殿下有所不知,特殊的阵自然需要特殊的人去破。但是换作旁人,纵使石林不起作用,也未必有生擒萧天佑的胆略,更何况萧天佑乃琅琊名将,智勇双全,光有胆略也不够,六殿下之勇武,的确让人心服口服。”
萧天佑在水里浸了半日,又一路逃亡颠簸,哪还有多大的气力,按六皇子身手,直接拿下萧天佑并不难,只是齐镇宇选择性无视了这一点。
透过敬王,他已知自己要站谁。若这一战前,齐镇宇还是看在云与敬王的面子,那么经过这一仗,他已很清楚六皇子的能耐,从此唯有死心塌地效力。就算六皇子耳不能闻又怎样,那些身体健全的皇子,哪一个有六皇子这般本事!
哦对了,还有另外一处细节,乃是参加了这一战的齐胜男亲口的,生擒萧天佑之后,六皇子在石林阵所在的峡谷深处迷了路,居然反过来利用石林发出声响,引骁勇将军顺利找到了他。至于六皇子具体怎么做的,齐镇宇想想萧天佑那一身被剑戳的烂口子,都要叹一声,六殿下真是泰然自若,心狠手……不,重情义,往后真是得罪谁也别得罪六殿下,萧天佑不就是伤了六殿下那两个随从么?
其实齐胜男与齐镇宇都误会了,两军对战受伤难免,穆承泽怎会计较萧天佑用石林阵伤了铭心等人,哪怕他自己受伤也不会放在心上,他在意的是萧天佑在峡谷外趁他不备,放冷箭射掉了他一直拴在腰间的玉佩。
玉佩不见了,六皇子很生气,生萧天佑的气,也生他自己的气,至于后来六皇子的怒火如何平息,萧天佑如何活着被押出石林,就得问亲自追过去的骁勇将军了。
此外,这一战不止六皇子出彩,齐镇宇的女婿,敬王府穆承浩这一次也立下了赫赫战功,除了上阵杀敌,他还亲自取了琅琊将军杨鹰的首级,可把齐镇宇高兴坏了,要知杨鹰之勇,当年曾让不少将军愁白了头,齐镇宇一直觉得女儿很有眼光,事实证明果真如此!
当然,六殿下与穆承浩功劳再大也是骁勇将军教出来的,再加上借洪水奇袭的策略,齐镇宇对云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几日上早朝,兵部尚书精神抖擞,胸脯挺得高高的,心里憋足了一口气,就等着穆子越论功行赏了。
大军仍在归来途中,穆子越决定先按兵部提议,发旨安抚在这场战役中丧生的士兵家属,这是大楚对琅琊难得的一场胜仗,皇帝也没吝啬该给的抚恤,群臣闻言,均山呼万岁。
接下去,便是讨论对各位将领的封赏,穆子越心里也有些数。
“立有战功的诸位将军皆官升两级,正一品官员赐爵。敬王劳苦功高,除例行赏赐外,嗣子可平级袭爵。至于承泽与承浩……”
穆子越顿了顿,放眼望去,兵部官员,武将们一个不落全都目光灼灼盯着他,文官们脸上也堆满了笑意,大楚赢了琅琊,六皇子与穆承浩这是为皇帝、为大楚长了脸了,当然要赏。不过这俩一个是皇帝儿子一个是敬王儿子,立下大功又无官位在身,还能怎样?继续赐爵呗!
穆承浩倒还罢了,穆子越想想要给从不给他好脸的六皇子赐爵,心中实在有些膈应,不停对自己道,只是个爵位,听着好听,并无实权,六皇子这回立了大功,的确该赏,必须得赏。
而且既要封爵,这个爵位还不能低了,皇帝儿子封了个侯,传出去皇帝多没面子。另外穆承浩若是与六皇子差太多,不定又有人要皇帝偏袒自己儿子了。
要不索性封王吧,大楚郡王多,也不差这两个了。
穆子越心里不太乐意,仍竭力笑着,试探地道:“朕想封承泽与承浩为郡王,如何?”
礼部尚书闻言麻溜出列,往前一站。穆子越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还以为他有何高见。毕竟礼部尚书一向体察圣意,六皇子与穆承浩才不过十七八,太年轻了,此事礼部有异议也正常。
穆子越想以后定要给礼部尚书升官,谁知礼部尚书这货喜气洋洋地道:“皇上圣明!只是不知要赐何封号?”
穆子越简直要被礼部尚书给气死,可一排武将虎视眈眈望着他,文臣又无一人反对,压力巨大,话已出口了,穆子越心一横,郡王就郡王吧。
“承浩,封恭王。承泽……”
穆子越想起那张冷冰冰的脸,心里没来由一阵冒火,六皇子到底为何要去琅琊,他如今可算知道了。没想到这个他视如弃子的儿子,居然自己杀出了一条生路,哪怕他不喜六皇子,如今不愿给这个爵位也不成了。
穆子越淡淡地道:“承泽,就封宁王。”
转念一想,就算封了王又如何,一切仍在他掌控之中,六皇子再出彩也只能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