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从此不敢看“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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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听涛只来得及完这一句——

    隔着段回廊,团长办公室的门传回开合的动静。

    剧场里顿时噤了声。围坐的几个剧团演员抻长了脖子,瞧着他们团长笑呵呵地把“债主”送出去。

    大约两分钟后,团长自己回来了,不同于出去的笑脸,年近六十的团长此时蔫垂着头颅,疲惫而显出老态。

    直到简听涛上去,附身低声了几句。团长听着眼睛就亮起些,往林青鸦和白思思坐着的角落觑来。

    隔着半个剧场,林青鸦朝对方微微颔首。

    团长面露喜色,快步过来:“林老师,您终于来了!听涛,愣着做什么,去给老师沏壶茶。”

    老团长近乎躬着身过来的,林青鸦起身,拦了一下:“向叔,您这样太客气了,青鸦受不起。”

    “嗐,咱们梨园弟子不谈年纪,达者为先,论辈分论资历,你有什么受不起的?”向华颂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指着回廊后,“这儿辈吵吵,闹心,走,我们去办公室里聊。我可有六七年没见着你了……”

    林青鸦被团长请去办公室,原本想上来探消息的团内演员们没了章法,只能各自散了。

    白思思站在原地,眼珠转了圈,朝简听涛离开的地方溜去。

    比起门首后院的狼狈,团长办公室内还算干净。

    对着门的墙前立着老式的玻璃展柜,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奖杯证书,还有几张装在单独相框里的合照。按时间都有些年份了,但纤尘不染,显然平常没少被擦拭。

    “没什么好看的,都是当年的辉煌喽。”团长见林青鸦在立柜前驻足,摇头笑叹。

    林青鸦望着其中一张照片,笑得浅淡温柔:“这是当年国内巡演最后一站的合照吧?”

    “是啊。你母亲那时候可是风光无两啊,‘一代芳景’——咱们芳景昆剧团的名字就是那时候定的!”向华颂的笑到一半便止住,然后败下来,“可惜啊,时过境迁,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了。”

    林青鸦没话,垂敛了眸。

    房间里安静片刻,向华颂回过神,苦笑:“你瞧我,这上了年纪就爱伤春悲秋的,净惹你们不爱听——来,青鸦,快坐吧,先喝杯水。”

    “谢谢向叔。”

    “你母亲这几年调养得怎么样了?精神状况还好吗?”

    “嗯,好多了。”

    家长里短地闲聊里,简听涛敲响门,把沏好的茶端进来。

    放下后他却没走,犹疑地杵在沙发旁。向华颂察觉,偏过头:“有事?”

    “团长,我们……”

    “别支支吾吾的,你们林老师不是外人,有话就。”

    简听涛难为地开口:“其实就是师弟们不安心,不知道成汤集团分公司负责人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口风?”

    “他们问这个做什么?怎么,剧团还没散,就急着谋算后路了??”向华颂冷下脸。

    “哪能,大家也是担心剧团……”

    简听涛不敢辩驳,声音低下去。

    向华颂气怒地喘了几口气,压着火:“让他们不用着急,自己功底硬了,就没人赶得走我们!”

    简听涛惊喜抬头:“您的意思是,还有转机?”

    “算是吧。”向华颂眉头没松,“他们总公司的那位副总似乎是个对戏曲有点兴趣的,年初三会来咱们这儿听场戏。”

    “副总?就那个唐疯子??”简听涛惊了一下,“他那哪是对戏曲有兴趣,分明是——”

    “是什么?”向华颂沉下声气。

    “……没,没什么。”

    “整天不务正业,就知道编排些市井流言!你们干脆别唱戏,书去好了!”

    “是我错了团长。”

    “行了。回去盯好你师弟们,下午我给你们开会定一下这场戏——剧团救不救得活就看年初三这一场了,谁敢掉链子,你师父和我都饶不了你们!”

    “是……”

    简听涛出去后,向华颂显然还是没松下气,脸色依然不太好看。

    一直静坐在旁的林青鸦放下杯子:“有乔阿姨在,向叔不必太担心。”

    “唉,你乔阿姨那身子骨这两年是撑不住一台戏了,眼下这架势,多半还得那些辈上台。”

    “乔阿姨教出来的弟子,也当没问题。”

    “……”

    向华颂摇了摇头,表情复杂地望向那奖证琳琅的立柜:“这戏台子,恐怕要垮在我手里了啊。”

    向华颂心不在焉,林青鸦也没多耽搁他们的正事,又聊几句后便起身告辞了。

    向华颂非得亲自把林青鸦和白思思送出剧团。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尚未放晴,但天边撕了口子,已漏下些成束的光来。

    白思思叫来的车候在路边。

    临上车前,林青鸦停了停,回身。

    向华颂不解地问:“青鸦,怎么了?”

    “向叔,戏是人唱的,路是人走的,”林青鸦抬起眸子,眼底如春茶清亮,“只要人心不垮,这戏台就撑得起来。”

    向华颂一愣。

    长发白衣的女孩难得嫣然忽笑,像株幽兰凌雪盛放:“您一人若撑不起,我帮您。”

    滞目许久,向华颂终于回神,眼底都要涌起热潮来:“好,好,”他连声笑,“向叔信你!”

    “……”

    车开出去百来米,白思思还一脑门问号地趴在窗边上。直到路拐过弯,站在胡同口的人看不见了,她才转回来。

    “角儿,您跟那向团长的什么意思啊,他怎么感动得一副要和您义结金兰的样儿?”

    林青鸦回眸,无奈瞥她:“没大没。”

    白思思嬉笑:“真义结金兰,按辈分可是您吃亏。”

    白思思惯不在乎她家角儿以外的人的福祸,林青鸦不想听她拿芳景昆剧团生死攸关的事胡扯,就转走话题:“刚刚出来不见你,去哪儿贪玩了。”

    “我可不是贪玩,我是找简听涛刺探敌情去了!”

    “敌情?”

    “就那个成汤什么的集团,还有那个副总嘛。简听涛话一半就跑了,他不急我还急呢!”

    林青鸦拿她没辙,垂回视线。

    白思思却反贴上来,兴致勃勃地:“角儿,我听那成汤集团的事传得可玄乎,都能写个戏本了,您就不想听听?”

    林青鸦摇头。

    白思思:“尤其他们那副总唐亦,听长得特别漂亮,活脱脱一个大美人!就是脾气怪,喜怒无常的,前一秒还在笑,下一秒可能就发疯了,所以外人在背地里都喊他‘唐疯子’呢……”

    林青鸦望向窗外。

    “哦对,那唐疯子身边总跟着条可凶可凶的大狼狗,特吓人——角儿你年初三要是来剧团,可得离前场远点!”

    “……狗?”

    一直没开口的林青鸦突然低轻地出了声。

    没想到聊八卦还能被林青鸦接茬,白思思受宠若惊,立刻点头:“对啊,简听涛他们的,是唐亦走哪儿那大狼狗都跟着,而且凶得要死,除了唐疯子,谁都不敢靠近它!”

    “叫什么名?”

    “啊?”

    “那狗,”林青鸦回首,眼里起了雾似的,“叫什么名?”

    白思思呆了呆,随即挠头:“啊,这我不知道,好像没。除了唐亦也没人敢叫那狗吧。怎么了角儿,狗有问题吗?”

    “……不是。”

    林青鸦转回去,那一两秒里,白思思好像看见她很轻很淡地笑了下,又好像没有。

    只声音温柔下去。

    “想起点,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大年初三,年朝。

    “老话里可今个是赤狗日,不宜出门——那唐亦果然够疯的,干嘛非得挑今天去看戏?”

    白思思一边把车从林青鸦现在住处的地下车库开出来,一边道。

    出了车库阳光晃眼,是个难得的明媚天。

    林青鸦压下遮光板,声音清婉:“剧团的路我记得了,自己去也可以。”

    “那怎么行?”白思思提高声量,“您连个手机都没有,万一出点什么事,那我不成梨园罪人了嘛?”

    林青鸦淡淡一笑,“就你嘴贫。”

    白思思嬉笑完,正经了点:“不过角儿,您今天真没必要去,好的进团时间本来就是在正月十五后。”

    “不差几日。”

    “怎么不差,”白思思嘀咕,“芳景昆剧团要是把今天的戏唱垮了,您去也救不回它。”

    林青鸦轻声自语:“成汤集团……冉家从商,不知道搭不搭得上线。”

    “冉家?哪个冉——啊,我想起来了,就您那个面都没怎么见过的便宜未婚夫家里吧?”

    林青鸦眼神动了动,像湖水吹皱,但她最终没什么,“嗯。”

    “我估计,没用。”

    “?”

    听白思思这么笃定,林青鸦意外地回眸。

    “那个唐亦除了疯,还是出了名的心狠残酷呢,整个一吮血扒皮的无良资本家。”

    白思思趁红灯刹车的工夫,扶着方向盘转向林青鸦。

    “就原本芳景昆剧团背后的那家公司,截止日期当天晚上差最后一笔银行放贷就能还清欠债、免于并购——可是隔了个周末,人家银行不上班。为能那宽限两天时间,老板带着一家老,都去公司给那个唐亦跪下了!”

    林青鸦眼撩起,茶色瞳子里露出点惊怔来。她沉心昆曲,自然不知道商场上的残酷。

    此时听得心惊,她都忍不住轻声问:“他拒绝了?”

    白思思:“岂止?那疯子眼都没眨一下,该开会开会,该办公办公,愣是放那一家老跪了半个钟头、自己走的!”

    “……”

    纵是林青鸦这样的性子,听完也不禁皱眉了。

    难得见林青鸦反应,白思思满意地转回去:“所以啊角儿,今天就算芳景的人唱砸了,您也千万别替他们撑腰——那种疯子估计血都是冷的,半点接触没有最好!”

    林青鸦没应,只好像轻叹了声,视线转回窗外去。

    或许是为了迎“贵客”,剧团今天开了正门,林青鸦和白思思也是从剧场正门进来的。

    戏台子下依旧寥寥。剧团里唯一的闺门旦着戏衣戴头面,正在台上彩唱。

    白思思量过台上,“起的角色是杜丽娘啊,”听过两句,她撇了下嘴,“她的这出《游园》比起角儿您,无论声腔身段,可都差得忒远了。”

    林青鸦轻一眼飞过去。

    白思思吐了吐舌,嘀咕:“不好意思,不该跟您比。”

    林青鸦又望了一眼戏台后,才提步往里走去。

    后台的气氛比她们上回来时还压抑。

    白思思这种没心肺的都不自觉压低了声,心凑来林青鸦身侧:“角儿,他们一个个的怎么了?”

    林青鸦也不解。

    正巧一个孩子蔫头耷脑地从她们面前过。

    白思思眼睛骤亮:“安生!”

    安生被吓得一激灵,受惊兔子似的慌抬头。

    “过来过来,”白思思把人招过来,“快跟姐姐,你们团里怎么全都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

    安生挪过来,先乖乖给林青鸦做了礼:“老师。”

    白思思耐不住,又追问一遍。

    安生苦着脸:“就是,成汤集团的那位唐先生快过来了。”

    “我知道啊,你们不是也早知道了嘛?”

    “还不止……”

    “那还有什么?”

    安生支支吾吾没出来,白思思急得快没了耐性的时候,旁边插进来个声音:“还是我吧。”

    安生回头,如获大赦:“大师兄。”

    “老师,”简听涛也先问好了林青鸦,“我们团里今天刚得到消息——年前有人讨好唐亦,给他办了私人戏曲专场,专程请到了虞瑶助演。”

    “虞瑶??”

    白思思惊了一下,没注意林青鸦抬眸的微愕,她震惊追问:“虞瑶不是跳现代舞的吗?她前两年上那个舞蹈综艺红得啊,我还追过那综艺呢。”

    简听涛张口欲言。

    “她是京剧青衣出身。”

    一声清清淡淡,像风里夹着雪粒的凉。

    白思思愣住,惊回头:“角儿,您都知道她呢?”

    简听涛接话:“对,听人她还拜过一位昆曲大师学过几年昆曲,后来不知道怎么转行做了现代舞,虞瑶自己也没提过。”

    “……”

    林青鸦半垂着眼,眸子藏在细长的睫下,情绪看不清。

    白思思问:“虞瑶助演,然后呢?”

    简听涛皱眉:“她和那个演出剧团搭的是黄梅戏,唱了还没到一出,唐亦那个疯子把场砸了。”

    “啊??”

    林青鸦回神,微微皱眉:“虞瑶唱腔不俗,不应该。”

    简听涛挤出一声发冷的笑:“谁知道那疯子发什么疯?团里也摸不透,演员们都吓坏了。”

    “唱的什么。”

    “《梁祝》里的《同窗》,”简听涛想起什么,“来也巧,正唱到梁山伯那句。”

    林青鸦没听到尾声,不解抬眸:“?”

    难题当头,简听涛笑也发苦:“‘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

    林青鸦蓦地怔住。

    白思思显然也联想到了,憋着笑拿眼角偷偷睨向她家角儿。

    而就在此时,后台不知道谁跑进来,惊慌慌地亮了一嗓:

    “成汤集团那个唐、唐总来了!”

    前一秒还鸦雀无声的后台,顿时像被泼进一瓢滚烫的开水,四下慌乱。

    简听涛匆忙走了。

    白思思看着众人惊慌,感慨摇头:“角儿您瞧,这哪是唐总来了,分明是‘狼来了’吧?”

    “……”

    话声刚落。

    前台剧场入门处,双页门拉开,一道矫健的黑影快得像闪电似的,嗖地一下蹿进来。

    凶声灌耳。

    “汪!!!”

    戏台上演员们顿时僵硬,一柄折扇都被惊落了台。

    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

    狗惊钟——

    疯子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