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三合一
箭矢破空而来,划碎了溶溶的月色。
云城怔怔地望向他浅色的眸中,撑了许久的气力在这一瞬间便消散殆尽了。
刀影纷飞中,她的眼眶微红,却仍是缓缓地冲着那马上之?人,弯了下唇角。
容清带来的大军肃杀冷厉,行动迅速,兼之唐彦之武艺高超,几可以一敌百,不过片刻的功夫,广陵叛军俱已被伏诛。
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血腥之气,连这一轮圆月都染上了一层隐约的血色。
容清平静地看了一眼地上垂死挣扎之人,冷声吩咐,“留活口。”
他翻身下马,月白色的披风在夜色中掠起一道光影。
长史欲派人跟随,唐彦之将人拦下。
“容相怎可独身前往?”
唐彦之脸上笑意散去,长久地看着那人去往城楼的背影,末了,淡声道:“他有分寸。”
城楼之?上风声猎猎,云城轻扶着城墙站起身。
十步开外,容清静静而立,一袭宽袍广袖,如同江南墨色中走出的翩翩公子,寥寥几笔,风华万千。
她的首饰早已在打斗中掉落,长发纠结着血块,沾染了一层灰尘,混着汗液贴在粘腻的颈后。
当着是狼狈极了,云城心想。
她轻轻叹了一声,一步一步走向他。
夜深露重,她衣衫轻薄,又兼在混乱中被撕扯割裂,露出一截纤细的腿。
云城微微瑟缩了一下。
熟悉的杜若香气一瞬席卷而来,将她包裹在怀,覆盖了那浓厚的,让人作呕的血腥之气。
云城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那双一如往常的,平静如海深不可测的浅褐色眸中。
容清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解下披风披在她的身上。
她低着头,大颗大颗的泪珠忽然便滚滚滑落,砸在地面上。云城缓缓伸搂住他的腰,贴在他的胸膛之?上,哑声道:“我等你很久了。”
他的怀抱温暖熨帖,她深埋于中,如倦鸟归林,鱼落入海。
众将士在城楼下仰目,他们知长公主殿下心仪容相,便也只是心中喟叹,只道妾有情?,郎无意。
下一瞬,月色之下,容清掌心托起怀中人的后脑,在她惶惑的目光中,深深地吻了上去。
风声在耳边呼
啸而过,时有夜枭划过天际,翅膀打碎这一片静谧。
云城轻轻地闭上了眼,眼睫微颤,泪珠尤挂。
大军鸦雀无声,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的宰相,在遍地的尸首,散落的箭矢刀剑中,吻了长公主。
—
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棂,倾洒进屋中。
还是那间客栈,只是屋中的桌上多了一盏香炉,青烟袅袅升起,飘荡在空中。
放的是檀香,助眠安神。
云城睁开双目,险些叫这外面的日头晃花了眼。
眼前金星直冒,她这回是彻底清醒了。
云城眨眨眼,只觉得?喉咙干疼,她微微转头,想起身去拿桌上的杯子,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浅褐色的眸子,云城僵住。
纤长的眼睫轻颤,眼睑开合,他睁开双目,眸中尚带着几分疲倦,“城儿。”容清轻唤了一声,声音有几分喑哑,“你醒了。”
云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这才?注意到,他二人不仅躺在一张榻上,甚而容清外衫已褪,只着一件单衣,她睡在容清怀中。
“怎怎么回事?”她呆楞着缓缓低头看向自己已换过的衣裙,“你为何在我床上?”
“我衣裳呢?谁换的?”
容清起身将她扶起靠在榻上,端了一杯水放在她唇边,一口一口地喂着。
窗外的日光照在他的侧脸,显得苍白。
他神色浅淡,反问了一句,“不记得了?”
云城:
她只依稀记得那夜见到他之?后,强撑了许久的精神蓦然松懈,随后便不省人事了。
云城眨巴着眼,想起那个湿漉漉的吻,头皮发麻。
莫不是自己昏厥后还不老?实,色胆包了天,将人给她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极为诡异,耳根处飘上一抹微红,眼神不住地往他身上乱瞟。
“那个”她清咳一声,正色道:“你到底是个男子,这种事情?,思来想去也是我的损失更大,你不会还想着让我负责吧?”
云城目光十分诚恳。
容清闻言一怔,抬头看着她,随即便低低地笑了一声,又喂了她一口水。
“喂!你”云城眉心一皱,只得先喝下。
却见他蓦然靠近,未及她有何反应,便复又吻上了她的唇,不同于那夜的温软轻触,而是纵情?恣
肆,舌尖轻挑开紧闭的牙关,用了力气,将那含着尚未咽下的水渡走。
云城登时便瞪大了眼,却见那双眸中带着情?意,不觉心中微颤,不知何时环上他脖颈的又紧了些。
容清缓缓退开,看着她极轻极淡地笑了一下,风姿高?华,超然绝俗,接着,喉结上下滑动,水被咽下。
云城的脸霎时便红成了猪肝色。
“你!你”她瞪着容清,却半晌也不出话来。
“怎么了?”容清泰然自若地低笑一声,“你我更亲密之?事都做过了,还害羞么?”
“更更亲密之?事”云城结结巴巴道:“我真的”
“自然。”容清认真地看着她。
愣了片刻,云城狐疑道:“不对,我怎么半分没感觉到疼呢?”
容清眼中笑意俨然,“你是我放在心上之?人,如何会舍得?让你疼?”
云城的脸又红了。
容清侧坐在榻边,窗外的天光笼罩于他身周,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辉。他眸中笑意渐深,夹带着些许戏谑。
直到终是不能自已,低低地笑起来。
云城这才?觉出几分不对味来,恼怒地瞪他,咬牙切齿,“容清!你给我清楚!”
他这才?止住笑意,伸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笑而已。衣裳是夕颜帮你换的,你晕倒后一直拽着我的衣袖,不能脱身,这才?将就了一晚。”
云城猛地松了一口气。
“城儿。”容清抚开她脸上散乱的发丝,轻轻一笑,“莫要心急,洞房花烛夜之?时,你想如何,便如何。”
“谁心急!”云城躺下又缩回被衾中,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心急的是你才?对。”
“我自然急切。”容清垂眸笑着道,神情?温和,“那城儿何时愿意嫁于我,了却了我这一桩心事?”
云城顿了顿,把被衾拉高?了些,挡住扬起的唇角,可仍是着,“你想得美。”
容清眸光落于她被纱布层层裹住的上,眸色微暗,许久未曾话?。
少顷,他起身,“你再歇一会,我去处理些事情?。”
正待要转身离去,腕却被人拉住。
云城抬眸看向他眼底浓重的乌青和灿烈的日光下苍白的脸色,蹙眉道:“我睡了几日?”
“
两日。”
两日?
云城一惊,便要掀开被子下床,“农场那边还不知道如何了。思文和你五弟呢?清肃呢?我”
她神情?有些急躁。
容清转过身,无奈地轻抱住她,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抚道:“你宽心,农场那便一切顺利。之?前被关押的人救出来了,粮食也拿回来了,现已发放给百姓,暴动已然平息不少。思文和斯非受了伤,不过不打紧,都在隔壁。”
他顿了一下,看向云城,“宋清肃伤势有些重,不过尚未危及性命。只是金吾卫损失有些重”
“还剩多少?”云城问道。
“不足五百。”
“已是极好了,”云城默了片刻,勉强笑了一声,“那样的情?形之下,能活着已然不易。”
她神色低落,“是我太过大意了,没做好万全的准备。”
“此事有蹊跷。”容清皱眉,“从前南下治旱,根源在于南郡官员互相勾结,贪婪无度。而你此番前来所遇种种,已不是从前发生之?事所能解释”
容清低叹一声,“不过还好,你能及时发觉不对给我去信,否则,”他眸色深黑,“真的是来不及了。”
自宋清肃同她提起广陵官员似有意图对城外她所乘坐马车动之?时,她便发觉此事有异,派人快马加鞭地将信送去,询问此事该当如何。幸而半路遇上从京城赶来停留于景州郡歇脚的容清,这才?能及时赶到。
“是我的错。”云城拧着眉道:“看宋文斌了,本已派金吾卫将大半兵力牵制,没想到他竟不知又从何处搞来了一支军队。”
“那些人呢?”她问道:“可还有活口?”
“尚在刑讯,想必一两日左右便有结果。”
云城轻轻地应了一声。
“你快马奔袭千里跋涉而来,又不停歇地照顾我两日,”她扯了一下容清的衣袖,放缓声音,“事情?既已都差不多了,你也先歇歇吧。”
午后的阳光暖意融融,流淌在她的倾泻而下的发上,显出淡淡的金色,愈发衬得她面色苍白,几道狰狞的伤口尚未开始愈合,在白皙莹润的肌肤之上显得格外刺目。
容清心口微疼,要拒绝的话?忽然便不出口了。
浅淡的檀香萦绕在身侧,困意一瞬
席卷而来。
他抬抚上云城微凉的双颊,拇指的里侧轻轻蹭着,“好,依你。”容清轻声应道。
—
已到了五月末,京师的雨仍旧缠缠绵绵下个没完。
乾宁殿中,皇帝端坐于窗前,案上放着奏疏,他却蹙眉盯着窗外的一袭雨帘,长久地出神。
苏东风敏锐地觉察到皇帝此刻心情?不佳,便轻轻脚地换上一杯热茶,安静地退至一旁,
“容清私自离京,擅用大军,甚而暗中压下官员奏疏。”皇帝脸色阴沉,转眸看向候在殿下的陆歆,“此事你如何看?”
殿内燃着数根灯烛,将大殿之?上照得灯火通明。
陆歆着正红色官服,闻言,合掌而拜,答道:“南郡变动,户部钱粮被劫,容相忧心长公主殿下一时未能禀明也情?有可原。微臣以为,此事事出有因,容相虽有错,但还望陛下从轻处罚。”
皇帝目光沉沉,半晌未曾话?,殿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致。
“陆歆,朕记得你同容清是同一年进士及第,均是才华斐然,私下里的交情据也是极好。”
陆歆一顿,恭敬回道:“容相大才?,为臣所不能及。微臣心中仰慕,好在容相性情温和,为人谦恭,并未曾轻视于臣。”
皇帝应了一声,端起茶盏轻轻地吹着,清澈的茶汤之?上飘着碧绿的茶叶。
“不日戎族来朝,你同礼部接此事,安排得?如何了?”
“回陛下,尚在准备之?中。”
“抓紧些,莫要失了礼数。”皇帝淡声道:“先下去吧。”
陆歆应了一声,合掌而退。
皇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
“得?知南郡变乱的消息之时,陛下心中焦虑,容相擅用大军,虽未上报于朝廷,但已得了你的默许。”皇后轻轻笑着,从殿后内室中而出,“这怎么又不高?兴了?”
朝中内侍众多,暗中监视着官员的一举一动,因此容清甫一离京,皇帝便得知了消息,但因心中挂念云城,因此并未派人阻止,反倒是暗中默许,容清这才?能带兵顺利抵至广陵。
只是除此以外
他将桌上奏折递给她。
“云城在景州直接派兵抄了大官员的家,将其软禁于府,置大梁律法于
不顾暂且不提,甚而将五弟”他顿了一下,脸上显出些恼色,“也关押于景州城之中,自己独身一人去了南郡!”皇帝一掌拍在桌上,“当真是胡作非为!”
“这容清也陪着胡闹,官员递上来的折子他直接给压了四?五日,直到今天才呈了上来。”皇帝重重地道:“看来是朕给他的宽恕太多,才?让他如此放肆!”
“假以时日,这大梁还不让他都夺了去!”
皇后轻叹一声,放下奏折走至他身后,轻轻揉着肩,低声劝道:“陛下莫要着急,城儿虽平日里爱胡来,却一向分得?清主次。景州”她微微蹙眉,“想必是有些问题的,再等等,许是这一阵事务繁多,待过上几天有了空闲,她自会上书禀明。”
“至于容相为何帮着她,”皇后缓缓一笑,眉目温婉,“陛下还猜不出吗?”
“容家世代忠良,一心为国,陛下莫要逞一时之气,而伤了忠臣的心才?是。”
方才那本也是气话?,皇帝喝了口热茶,勉强轻哼一声。
片刻后,却有些不是滋味,他转眸看向皇后,蹙眉,“你如此维护着容家,莫不是心中还念着你那位旧情郎?”
皇后气恼,柳眉倒竖,下微一用力,皇帝便轻声喊起来,连连告饶,“轻些!轻些!”
她却仍不解气,气骂道:“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还天天念着,当真是肚鸡肠!”
皇帝自知失言惹恼了佳人,也不敢话?,默默地受着,哼了两句。
皇后恨恨地掐了一把,过后又觉得?心疼,放轻了劲,轻轻给他揉着。
屋外雨声淅沥,皇后低垂着眼,不知道想起什么,轻轻地笑出声来。半晌,她宛声道:“陛下,如今城儿同容相也算是情投意合,你若心中不放心,等他二人回京,就赐婚吧。”
—
夜幕深沉,屋内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容清慢慢睁开眼,微一转眸看向身边之?人安静的睡颜,竟不知今夕何夕。自重生以来,夜夜梦回从前之?事,从未有一日睡得安稳,今日在她身侧,却是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月色从窗中透进,倾泻于他的脸上,柔和安谧。
屋中门窗紧闭,有些燥热,云城睡得不老?实
,一脚便将被子踹到了下面。
容清眸中现出几分笑意,重又将被子给她盖回身上,掖好被角。
还没有喝一盏茶的功夫,她却是又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把被子掀开来。
睡时她穿得轻薄,只一件单衣,此刻被汗微微濡湿,紧贴在身上,月光澄澈,一道弯起的弧线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着。
容清呼吸一滞。
半晌他移开眼,将她的交叠放在腹处,免得?压住伤口。
冰凉的指尖触碰之?时,云城正浑身燥热,不觉便向身边的人靠过去,容清自体?寒,因此一年四季浑身都是泛着冷气的。
不过片刻,云城便已脚并用地攀在了他身上。
夜色沉静,屋内安静得?只听得到呼吸之声。
容清隐忍着低喘了口气,心中无端地升起一股燥热,却又不舍得?将人拉下去。
温香软玉在怀,他修长的缓缓下移,放在她轻软的腰肢之上,正欲循着本能向更深处探去,云城发出了一声嘤咛,在他胸膛之?上蹭了蹭,“热。”她嘟哝着。
容清的一僵,认命地叹了一声,将人心地从身上拉下复放回一旁,眸中尚有几分狼狈之?色。
额边的发被汗液浸湿,贴在面上。
容清坐在榻边,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月光溶溶,繁星高?挂。
屋中白衣高?华的男子轻轻俯身,珍之?重之?地轻吻在安睡女子的额上,眸中情?意深重。
昏黄幽暗的烛光明灭,将二人的剪影映于墙壁之?上,缠绵,而温暖。
“云城,别再逼我了。”他无奈地低叹一声,“我不是柳下惠。”
心爱之人在侧,焉能坐怀不乱。
半刻钟后,容清披着外衫走出房门。
他轻轻敲开客栈老?板的门,“劳烦,去烧些热水来。”
旁边的一扇门此时却开了,唐彦之眸中尚有几分睡意,轻靠在门框上,嗤笑了一声,嘲讽道:“这位公子,姑娘身体尚未大好,未免也太过心急。”
容清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神色自若,“哦?我急什么?”
“你这几日夜夜同姑娘宿在一处,干了些什么谁人不知?”唐彦之低笑一声,凑近了些将搭在他的肩上,耳语道:“千年的铁树也开了花,只是
陛下若知晓此事,会不会气得?一刀宰了你?”
容清也低低笑了一声,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心中污浊自是看世事都污浊,我同你不一样。”
“看你最近心情?不错,可是云川公主给你回信了?”
唐彦之神色一僵,恨恨地盯着容清,磨牙道:“你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只是提醒一句。“容清微笑,“何必恼羞成怒?”
老?头端了一盆热水来,容清接过微一颔首,“多谢您。”
待这老?人复又回到屋里去,唐彦之戏谑的神情?散去,借着屋内透出的微弱光线,依稀可见他严肃的目光。
他压低了声音,“你带北军过来,可有陛下的谕?”
容清道:“并无。”
“那你前来殿下封地,可同陛下提过?”
“未曾。”
唐彦之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怎敢如此任性妄为!”
此时,长史突然跑来,夜色沉静,鞋底踩在木阶之上发出嘎吱的声响,他走至二人身边,警惕地向四?周查看一番,这才?压低声音道:“大人,陆侍郎来信,您所做之?事陛下已然知晓,且心情?不佳,侍郎让属下转告您”他顿了顿,觑了一眼容清的脸色,“他,让您好自为之?。”
唐彦之脸色大变,容清却是神情?依旧。
“知道了。”他道:“你下去吧。”
“你当如何?”唐彦之眉心紧皱,“你虽得陛下信任,可如此行事也太过狂妄,贬谪流放都是轻的。”
“时间紧急,来不及。”容清淡声道:“南郡事情?理完,自会回去请罪,你不必操心。”
闻言,唐彦之怒笑,“好,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容清微掀起眼皮,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本官记得曾给你去过一封信,嘱咐你无论如何不得?离开殿下半步。你倒是将我的话?忘到耳边去了。”
唐彦之的气焰瞬时便被浇灭了,理屈地一缩脖子,“这是殿下的吩咐,我能如何?”他不服气地道:“你怎么不去她呢?”
“舍不得?。”容清笑得?云淡风轻,修长的指探入他怀中,一翻,拿出一只白玉镯,“吩咐你的事情?既没办好,东西便物归原主吧。”
“哎!”唐彦之急了,忙
上前去夺,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容清将其放入内怀之?中,忙道:“我这马上就要入京了,这是要送给二殿下的,你现下拿走了,我怎么办?”
他看着容清丝毫不为所动,欲哭无泪道:“你我好歹是自长大的情?意,你如今已抱得了美人归,忍心看着兄弟为情所伤么?”
盆里的水晾了些时候,已是温热的,用来擦身最是适宜。他端起铜盆,施施然从他面前走过,“与我何干?”
人已走了,却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你若是闲得睡不着,就去军中看着那些俘虏,省得?出了差错。”
门轻轻地一声响,人已进去了。唐彦之看着那屋亮起昏黄的烛火,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噎在喉中。他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遇上这对不讲道理的人。
他怒瞪了半晌,骂道:“你让去老?子便去?你以为你是谁,时候还不是跟在老子屁股后面的跟屁虫!”
他恨恨地回了屋。
已是四更天了,浅淡的青白色渗透出天际,快天亮了。
半刻钟后,房门一声巨响,唐彦之悲愤地将门甩上,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栈,向大军驻扎之处而去。
客栈简陋,关门的一声将其余屋子的门都震得?晃了晃。
容清蹙眉,这人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他执着布巾一点点擦拭着她被汗濡湿的额和腕,又重新换了药。
纤细柔嫩的掌心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狰狞丑陋。容清低垂着眸,心口又是一阵钝痛,他的脸色瞬时苍白得如同雪色。
给她清理完伤口,容清取过纸笔,坐在一旁的桌案处落笔如游龙。大约一个时辰后,他将折子合上,打开房门唤来长史,“呈给陛下。”
长史接过,应了一声。
他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向屋内安睡着的人,“大人,您和殿下”
“怎么?”容清抬眸,一向温和的面容此刻清凌凌得?泛着冷意,“还有何事?”
长史哆嗦了一下,“没属下只是觉得?您和殿下辛苦,应当多休息几日,军中之事自有属下和唐将军料理。”
容清没有答话?,神色不明地看了一眼长史,将房门阖上。
门外,长史颤颤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已到了五更天,天已大亮
。
榻上的人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皱着,时不时地微微一颤。方擦拭过的额上竟是又起了一层微微的薄汗。
“对不起,对不起”她的眼角忽然滚滚地落下泪来,神色极为慌乱。
容清眉心紧锁。
“容清!”她蓦然叫了一声,睁开眼怔怔地瞧着榻边垂下的白色轻纱,眸光怅然。
她本能地伸去探身边之?人,却只触到冰凉的榻。
云城怔住,猛地坐起身向四?周看去。
“怎么?”容清快步走来坐在榻边,冰凉的指尖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可是梦魇着了?”
云城看着他,没有话。
容清蹙起眉,正待要问,云城却直起身子一语不发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她甚少这般。
容清竟也难得地愣了一下。
晨曦透过窗棂,朝阳初升,倾泻于他的肩头,浴在阳光中,眉眼俱都染上了柔和的情?意。
他轻轻拥住了她。
这是一个极轻极慢长的拥抱,容清有一瞬的恍惚,他突然觉得?,若是今后的日子,能这样长长久久地伴着她,也是桩幸事。将那朝政之事,天下民生,都抛之?脑后,从此以后便一心一意陪在她身边,做个普普通通的驸马,过一对普通夫妻的日子。
这念头在脑中晃过,也只是一瞬而已。
容清苦笑一声,他既生为容家长子,又坐在了这个位置之上,便注定不能如寻常人一般。
云城的下颌靠在他的肩上,灿阳融融,如落冰窟的身子回暖,半晌,她看着阳光照射下空气中飘荡的浮沉,哑着声道:“容清,我杀人了。”
“我看到死在我剑下的人血流如注,来向我索命,我很害怕”她的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从前父皇与母后将她护得太好,之?后虽是被皇叔软禁,也还未到撕破脸皮不顾一切拿刀砍人的地步。
唯一的一次便是殿前自刎,但这与拿刀杀人终究不同。
她闭了闭眼,却是一片血色。
容清沉默半晌,双扶住她的肩头,坐直。
云城脸色苍白,又十分憔悴。
他喟叹一声,轻轻地吻在她眼睑之?上,一触即收。
她睁开眼,尚有几分茫然。
下一刻,便见他神色认真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
虽杀了人,却是因为我没有将你护好。所以”他轻轻一笑,“若是神灵追究,便将这罪孽都记在我的名?下,让他们来寻我便是。”
“你不必怕,这一辈子,我定会紧紧握住你的。”
清润的声音似春雨潺潺流淌过干涸的土地,润物无声,荒芜的原野之上,开出了花。
云城眼睫轻轻一颤,抬起眼看向他的眸中,低声道:“容清,我很庆幸。”
庆幸——我遇到你。
这是老天的恩赐。
—
木梯被踩得?嘎吱作响,唐彦之神情?焦急,大踏步走上客栈二楼,敲响了云城的房门。
“进。”里面响起了容清的声音。
唐彦之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
容清正坐在榻边给云城喂粥,他淡淡扫了他一眼,“刑讯结果出来了?”
“你倒真是料事如神。”他坐在一旁的凳上,眸光掠过云城被纱布层层包裹着的,“你猜如何?”
容清懒得?理他。
唐彦之也不觉得?尴尬,自答自话,“是西疆戎族的人。”
“戎族?”容清看着云城吃下最后一口,蹙眉看向他,“戎族的人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到大梁腹地?”
唐彦之耸肩,“宋文斌勾结戎族,这是可以确定的。至于如何进来的”他脸色不大好,“可就要问问边郡的官员了。”
边境
容清眸色微深。
“把此事告诉刑部,让他们带人去将边境十三郡官员尽数押回京城。”容清冷声道。
“尽数?”唐彦之一愣,“你这未免太过大动干戈,况且若将这十三郡官员带回,边境之?事谁来管理?”
“我自会派人。”容清看了一眼云城,“这些人有问题,恰好趁着这个会一查到底。”
“行吧。”唐彦之点点头,“殿下好生休息,有容相在您不必忧心。”
“景州郡中情?况如何?”云城问道。
“副将留在城中看守一众官员,缴获财物已派人送往京城。殿下离去后臣安顿百姓与流民,现已一切恢复如常。”
“好。”云城颔首,“辛苦了,你先下去吧。”
唐彦之垂首退下。
“容清,南边大旱,现才解决广陵一郡,剩下的”
容清知道她要什么,接话道:“大军既已
到了,索性便一打尽,也省了诸多麻烦事。其余南郡官员和一众勾结的武将俱已被俘,郡中粮食也都发放给百姓。现正清肃流民,事情?一完,你便同我回京城。”
云城微怔,应了一声。
“我本来还想不明白为何南郡官员竟会铤而走险,原来如此。”她笑了一声,“宋文斌是戎族的人,其余郡中的官员是受了他的蛊惑才?会冒如此大得?风险,只是不知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天大的好处也只能去牢中享受了。”容清浅淡道。
“他们倒是和景州郡中的官员极像,疯了一样地屯钱屯粮,真是贪到了极点”着,云城一顿,豁然抬起眸,“容清,吴克怕是也不大对劲。”
她急着要起身,“吴克俸禄不低,纵使再贪,也不至于拿命来赌。这其中定有蹊跷”
话?音尚未落下,门被一把推开,思文脸色尚且有些白,“殿下,运往京城缴获的那批钱财,被山匪劫走了。”
云城与容清对视一眼,均都蹙紧了眉。
尚未来得及话,长史疾疾掠进,附在容清耳边低语几句。
片刻后,他抬眸看向云城,神色不明,“吴克自尽。”
屋中一时鸦雀无声。
“山匪。”云城轻轻地重复了一句,看向容清,“唐彦之的兵威名?远扬,什么样的山匪会往刀尖上撞。”
“戎族渗入南边的人不少,北方情形尚不知如何。”容清起身,神色微肃,“不宜再久留,即日启程回京城。”
—
三日后,大军休整完毕。
这一日乌云重重,空气中弥散着微微的水汽。
长街巷口有人在煮粥布施,后面排着长队,衣衫褴褛的流/民容颜枯槁,安静等候着。
空荡的郡中此刻才终于有了些人气。
云城吩咐人将几袋粮食搬进客栈中。
“老?人家,这些时日多谢你照顾。”云城向着老?头微微笑着,“这些东西还请您收下。”
老?头跪在地上,三拜九叩,“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长公主殿下和相爷前来,若有地方冲撞了,还请您恕罪。”
容清虚虚扶了一把,“不必多礼,不知者无罪。”他从怀中掏出一片金叶子,“老?人家收下吧。”
“这怎可使得?
!”老?头惶惑着推拒。
云城看着容清笑了一下,也道:“收下吧,本宫该走了,日后拿着改善生活。”
老?头这才?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云城先一步坐上了马车,容清立于客栈中,片刻后才浅声对这老?头道:“老?人家,你的儿子是暴/民之?首。”
老?头猛地一颤,又跪在地上,神情?惶恐,“大大人”
“同他一声,从了朝廷的招安,”容清负而立,“否则,我也保不住他的性命。”
老?头瞪大眼瞧着他,身子微颤。
云城上了马车,许久未等到容清,不禁心中奇怪,探出头唤了一声,“容清!”
“来了。”容清眼中掠上一抹笑意,抬步向她走去。月白色的衣襟掠过,纤尘不染。
老?头抖着跪趴在地上,迟迟未敢抬头。
容清淡笑着走向她,却未上马,反倒是自登上了她的马车。
“喂!”云城目瞪口呆地瞧着他,“你干什么?”
“微臣有些疲累,不知可否借殿下的马车一用?”容清笑意清润。
这马车不大,坐一人尚且宽敞,坐进二人却是稍显逼仄。云城不得?不紧紧靠在容清身侧。
“众目睽睽之下容相觉得?合适么?”云城挑眉轻哼了一声,用脚轻轻踹他,“下去。”
“这几日该见的,不该见的,他们瞧的还少么?”容清微微一笑,揽住她,轻声低哄了一句,“乖些,别闹。”
低哑的声音响在耳侧,温热的鼻息扑在颈项之上。
云城十分不争气地又红了脸,身子俱已软了。
“没想到容相竟还会用美色惑人。”云城低哼了一声,勉强维持着自己的体?面,待要转头将人赶下去,却瞧见了他眼底淡淡的青色和略显苍白的面容,心一下便软了。
她顿了顿,吩咐道:“走吧。”
车轮在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之?上辘辘滚过,身后上万大军铁甲长矛立于马上,紧紧跟随。
远方的天际隐隐传来滚滚雷声,头顶之?上的乌云沉沉地压下来,已能觉出浓重的水汽扑面而来。
要下雨了。
这连续几个月的大旱,该结束了。
大军缓缓前进,途中未曾有人话?,只听得到铁靴踏于地面之声,肃杀凝重。
蜿蜒山麓之?下,那马车中忽然传来一声带笑的话?,“微臣的美色能入了殿下的眼,是臣的荣幸。”
这声音如一泓山间清泉,清润低哑,听得人心里微微一动。
众将士脚步一顿,俱是面红耳赤。
唐彦之高?坐于白色骏骑之?上,侧耳细听了一阵,冲着身旁的宋清肃嗤笑一声,“这容清似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愈发地不要脸了。”
远山连绵,苍翠如黛。宋清肃一身青衣磊落,他轻轻一笑,却是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容相很好。”
思文听到了,也不知他们在些什么,登时便接话道:“我家相爷自是极好的。”
容斯非深沉地微一颔首,表示赞同。
一丘之?貉。
唐彦之瞟了他们几人一眼,十分无语。
越往北走,这雨汽越重,行至天目山脚下之?时,已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山中蔓起一层薄雾,眼前似蒙了轻纱,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
风移雨落,沙沙作响,众人一直提着的一颗心这才?算稍稍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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