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A市北郊临时羁留所。
施映岚端坐在铁质长凳上,面容疲倦,却仍用挺直的脊背维持最后的体面。
当局已对施映岚的事提起公诉,在结果出来之前,她都被羁留在这里。
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长发高高盘起,显得干练十足,她快步进来,表情略显诧异。
“施映岚,跟我去探视室,有人探视。”
羁留所的工作人员都关注了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基因污染事件,自然对施映岚的情况有所了解。
她丈夫早逝,唯一的儿子又因为她丧心病狂的作为和她离了心,进羁留所将近半月时间,连个来主动探视的亲人都没有,可以是孤家寡人一个。
想不到,她提交了“探访愿望清单”,羁留所替她通知到当事人后,对方竟然真的来了。
探视室里。
喻理和顾澄风两人并肩而坐,顾澄风把手搭在喻理的手腕上,看似随意,却暗藏了保护的姿势。
喻理知道他担心自己,偏头低声了句:“别担心。当年的事情,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虽然不想再让喻理见到这个伤害过他的罪魁祸首,但是顾澄风更愿意尊重喻理自己的想法。
既然他要来,那他陪着就是。
长发干练的工作人员带着施映岚进来,把施映岚安排在透明的隔间一端,充满怜惜地看向喻理和他的Omega。
“谈话时间有十分钟,十分钟后我会按响终止铃然后进来。有什么话,你们抓紧。”
待工作人员退出去之后,探视室里陷入了沉默。
施映岚原本就是带着目的把喻理找来的,见喻理不开口,她立刻就坐不住了。
“你把实验的核心数据全拿走了?”
她微微仰着下巴质问。
此时,施映岚并不知道她背后的靠山已经倒了,还一心等着转正式羁留所时进行精神鉴定。
她底气十足地,认为自己不需要求助于这个法律上唯一的亲人。
因此,对于这个偷走她实验数据的偷,她不屑于展现一点点温情。
不仅语气冷冰冰的,眼神里的厌恶甚至不加掩饰。
喻理眼底比施映岚更冷漠。
他盯着施映岚的眸子,轻轻开口:“那个性别转换实验……我做出结果了。”
原本神色冰冷的施映岚,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脸颊瞬间泛出激动的红色。
她猛地站了起来,敲面前透明的玻璃挡板。
“喻理,实验成功了对不对?快,把配方给我!”
她就知道,喻理被顾家人抓走之前,实验本来就已进行得八九不离十了,要不是多事的顾家……
她怨毒的眼神扫了顾澄风一眼。
就像是阴冷的寒风里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粘腻得令人不适。
喻理立刻把顾澄风挡在了身后。
他突然有一点后悔把澄风带过来了。
不舍得让他见识人类这么阴暗的一面。
施映岚过于激动之下,脖子上甚至有青筋暴起,神色扭曲得可怕。
喻理却不为所动,直到施映岚的手都锤青了,才淡淡开口:“我们做一笔信息交换。”
“你!”
施映岚迫不及待地道。
“我给你实验结果,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选择我。”
这正是喻理今天来的目的。
时候他不是没渴望过亲情。
但自从父亲过世之后,施映岚就像是突然从“母亲”这个角色抽离了。
非常突然。
就好像……父亲在世的时候,施映岚才愿意当他的母亲,父亲过世后,他和施映岚之间的纽带就断了。
甚至于,施映岚莫名地有些恨他。
孩子的感受是最直观的,那年暑假父亲过世,母亲态度剧变,一切的变化足以让他不知所措。
现在回想起来,其中似乎还有一些真相待挖掘。
他前段时间回了趟时候的家,在那里找到了父亲遗留下的一些痕迹,心里也隐隐有了一些猜测。
他怀疑自己不是施映岚的孩子。
所以在施映岚要求探视时,他答应了下来。
他知道,施映岚不可能再从牢里出来了,基因污染、危害国家安全这样的重罪的犯人不享受探视权,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施映岚的机会。
施映岚微微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
“选择你?”
“选择我做实验。”
喻理淡淡地道,“或者……更直接地,我的身世。”
施映岚一顿,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什么了?”
喻理手里握着“实验结果”这张底牌,因此并不直接回答,而是拿出了一张纸,在施映岚面前亮了一下。
“你要的实验结果,在这里。”
施映岚果然就上钩了,目光直直盯着那张薄薄的纸,简直像是要把纸张吞吃。
“你把配方给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喻理好整以暇地看她。
她终于肯承认她根本斗不过喻理,只得道出了喻理想知道的一切。
“你是我生的,但从某种意义上来,你又不是我亲生的。”
这话一出,施映岚陷入了短暂的回忆里。
她重新坐在了长凳上,低垂着目光,思绪飘远。
“当年,我和你父亲在大学期间认识。他是个为了学术可以放弃一切的人,根本不关注周遭的人和事。”
她面容有一瞬的扭曲:“我费尽心思讨好了他一年,在他心底还是个连全名都叫不出的学妹。”
“于是我就想到了一个主意。你父亲虽然醉心学术,却是个非常负责任的人,我想着,要是我能给他生个孩子,他一定会娶我。”
“但是你是个Beta,怀上Alpha的孩子,几率并不高。”
喻理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沉得要命。
施映岚的是酒后乱性的主意。但正如喻理所,Beta和Alpha只乱一次性就成功的几率近乎于零,而意外只可能发生一次。
所以她利用了研究课题的机会,偷到了喻和穹和另一个Omega的生殖细胞,融合起来放入她体内。
体外受孕成功之后,她才精心制造了一场意外,成功当上了喻和穹的妻子。
喻理明白了,从头至尾,他的出生都只是个工具。
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父亲过世之后,施映岚会那么厌恶他。
因为他体内流着的,是父亲和另外一个Omega的血液。
施映岚陷入往事的追忆中,脸上竟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依稀能看出当年的美貌。
“你很可悲。”
喻理断了她的追忆。
“你和父亲的婚姻,完全建立在你对他的欺骗上。你觉得,如果他知道了真相,还会爱你吗?”
喻理突然站了起来,气势迫人地直视施映岚的双眼。
“或者……他爱过你吗?”
这话分量太重,施映岚神色几经变幻,显然是不愿意深想。
她语速放快地辩解道:“他当然爱我!我是他的妻子,他不爱我爱谁?你可能不知道吧,你父亲的遗愿正是研究出性别转换药剂,只要我研究出来,就算是到那头去找他,他也会很高兴的。”
喻理看出施映岚已经魔怔了。
她不肯承认自己对丈夫的欺瞒、背叛,却又在心底用他的遗愿来当做自己渴求原谅的筹码。
这个女人,可恨又可怜,她的一生,都在追逐水中花镜中月。
喻和穹教授是博爱的,她的追逐注定得不到结果。
喻理眼底的怜悯深深地刺痛了施映岚那根敏锐的神经。
她恨声道:“你跟我又有什么区别?还不是骗着瞒着顾家人,让他们把你当只没人要的狗一样拎回去?顾澄风,你不知道吧。”
她的目光突然转向喻理身后那位目若朗星,眼底燃着怒火的青年。
“喻理他一直在骗你,他设了计谋找上你母亲,勾引你,让你们顾家帮着他对付我,你们顾氏集团捅出的篓子,都是他的功劳。他呀,从十岁就盯着你们家了。怎么样,是不是很生气?”
她快意地把这段真相抖落出来,满心以为顾澄风会像是避开蛇蝎一样,立刻离喻理远远的。
可出乎她的意料,顾澄风不仅没有避开喻理,反而挨得更紧,更是主动地把喻理的手牵了起来。
他往前站了一步,把喻理护在了自己身后。
两人那副亲密无间的姿态深深刺痛了施映岚的眼。
她渴求的一切,为之努力了一辈子都没有结果,喻理却轻易得到了。
她恨喻理。
不仅仅因为,喻理体内流着她丈夫和另一个Omega的血液,更因为,喻和穹这辈子唯一的温情,没有给她,而是全部给了喻理。
她还记得喻理时候,喻和穹抱着他,手把手教他认天文星体、认化学元素的样子。
喻理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她,她的喻夫人这个位置,全靠这个孩子的欺骗得来。
所以她恨。
顾澄风把喻理保护在身后,护得牢牢的以后,才凛然地看着施映岚。
“抱歉,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我不生气,我们全家都不生气。喻理是我的宝贝,你的这些就算是真的,他也值得所有人的原谅和尊重。”
施映岚的挑拨离间却换来两人爱意的表白,她脸上的恨意让她的脸庞彻底扭曲到丑陋,但下一秒,她的神色又被狂热所取代。
“和穹他也会原谅我的!只要我拿到性别转换的配方,他肯定会很满意的!喻理,你赶紧把配方给我啊!”
显然,她心底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然而喻理不给她这个做梦的机会了。
他把那页纸从隔板的缝隙递了过去。
施映岚迫不及待地接过,心翼翼地抓着纸张边缘一看。
纸上印了一篇已发表的论文结论——
性别转换已被论证为不可能之行为。于情于理于法于科学实践,如此有违天和的实验都不可能成功。
支持施映岚一切的彩色泡沫,被喻理用最科学的形式戳破了。
她呆呆地看着那页纸,一时回不过神来。
“怎、怎么会不可能……”
然而喻理不给她再度欺骗自己的机会,冷冷地补了一刀。
“父亲告诉过我,他希望这个世界上不再有性别的枷锁。他希望能够研发出能让Omega安全度过发情期的药剂,而不是屈服于本能。他希望Alpha能够抵抗住信息素的诱惑,而不是冲动之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还被社会歌功颂德。他希望Beta也能激发身体的潜能,而不是一辈子上普通人的烙印。他的真正遗愿,不是把人变成怪物。”
喻理悲悯又讽刺地看着施映岚。
“你错了。”
施映岚整个人呆住了。
“我……错了?”
她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哈哈哈……我错了?”
整个人已经陷入无法挽回的癔症。
她疯了,疯得彻底。
十分钟一晃而过。
工作人员走了进来,听到施映岚渗人的笑声,看到她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十分熟练地按下对讲呼叫。
“1394号情绪失控,请马上带她去做精神鉴定。”
施映岚终于等到了精神鉴定。
但这次她进入精神治疗所后,却是再也出不来了。
喻理跟顾澄风轻声:“我们走吧。”
顾澄风点点头,两人刚走到探视室门口,他突然想起什么,拍了下喻理的肩:“等我一下。”
他转头匆匆地跑回隔板,施映岚还在歇斯底里地又哭又笑,他凑近了开口道——
“你知道为什么喻理值得被原谅,而你不值得吗?”
“因为我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