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谁?
南城的夏天总是漫长又难捱,五月末,已经闷热得厉害。
满下工比平时晚了半个时,正赶上下班高峰期,公交车上的人肩膀挨着肩膀,他出了一身汗,衬衫布料贴着后背上的皮肤,浑身黏腻。
一进出租屋,他就跑到卫生间的水龙头下捧了两捧冷水冲了把脸,才感觉清凉了不少,等着那一阵热出来的昏胀感慢慢退去之后才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满租的出租屋在一片待拆的平房区里,距离他上班的地方不远,公交车五站路,最主要还是因为便宜,一个月租金是150块钱,二十几平,他一个人住足够了。
虽然周围的环境脏乱差,但屋被他收拾的干净又整洁,这间二十平的屋是唯一让他觉得舒适的地方。
因为满不会话,他的名字很少有人叫,出了这个屋子,他就是别人口中的“哑巴”、“喂”、“啊巴啊巴”。
虽然满从来没发出过“啊巴啊巴”的音,但这么叫他的人并不少。
他在一家酒店做客房保洁,原本酒店给员工的待遇是包吃包住的,也有员工宿舍,他开始工作的头两年也都住在宿舍里,不过今年年初就搬出了员工宿舍,酒店里没有人再愿意跟他同寝。
因为——
他喜欢男人,他是个同.性.恋。
出租屋是边角房,不是正南北方向,但夕阳总还是能照过来一点,满顺着地板上浅浅的橙黄线条走到窗边,把仅有的两扇木窗开到最大,又把插销插在卡槽里固定好。
手上动作有点急,推窗户的时候手心上不心扎了几根窗框上凸起的细木刺。
满感觉手心一阵刺痛,反射性收回了手,对着窗外的细微光亮,摊开掌心来看,手心上沾了不少木窗窗框上原本涂的绿漆,年岁太久,日晒雨,绿漆早就翘开了皮,一碰就掉,大部分窗框上已经露出了原本的棕木色。
天又热,满手心上很快又浸出了一层薄汗,混着绿漆屑,难受。
他对着窗外拍了拍手,然后又去洗手池里洗了洗手,再出来时外面的天已经不太亮了。
满开灯,头顶的钨丝灯泡投下昏黄的光线,在他的头顶,额前细软的发梢在脸上投下不规则的深色暗影,半垂着双眸,长又浓密的睫毛之下,半张脸都落在阴影里,挺秀好看的鼻梁下,微张着双唇,时不时抿出一点向下的弧度,纤细的手指不断摩挲着掌心,认真挑着手心上的木刺。
钨丝灯光线偏暗,满看不清楚,他又从抽屉里找出一个手电筒,夹在胳膊下,光束正对手心,又挑了半天,总算是把扎进手心里的木刺拔干净了,满用指腹来回轻轻地摸了摸,确定没有刺痛感了之后才把手电筒放回原处,心里想着有时间应该重新在窗框上涂一层新漆。
满抬头看了眼时间,已经快七点了,待会还得去夜市摆摊,平时可以洗个澡再出门,但今天本就回来的晚,又耽搁了这么一会,只得匆忙起身,从厨房顶上的柜子里拿出一袋面包,撕开包装放在嘴里咬着,双手抱着客厅里的大帆布敞口袋往外走,袋子里都是毛绒玩具,他在夜市就卖这个,五块钱三个,不论大。
满出门前扫了一眼门口墙上挂着的日历本,最顶端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撕裂纸边痕,下面的一页显示着当前的日期。
2009年,5月21日,满。
他的名字由来正是源于此,二十四节气满这天出生的。
他妈妈曾过,满是麦灌浆的时节,他出生的地方有麦,南城没有。
锁好门,满在心里对自己了句“生日快乐”。
他的三轮车就停在平房门口,平时也不用上锁,没有人会偷他的自行车,因为已经很破旧了,当初他还是从街口收废品的老大爷手里买的这个自行三轮车,30块钱就卖给他了。
满自己把三轮车改造了一下,车把手只剩圆直铁筒,黑色皮壳坐椅也裂开了,他自己用粗麻黑线缝了一层,满会织东西,自己又织了个车把手套跟三角边的坐垫,车闸车铃他让修自行车的人给换了新的。
南城一年四季雨水多,他用三轮车主要是拉货,所以他把后车斗上面加了一个全遮的雨棚,一通下来,总共花费了不到一百块钱,倒也还算像样。
满把装着布偶的帆布袋放在车斗里,一手拿着面包胡乱往嘴里塞几口,晚饭算是吃过了,面包里面是甜得发齁的草莓夹心酱,最后一口已经咽下去很长时间了,舌根还是又甜又苦。
骑着三轮车走在废旧出租房的巷子里,迎着热风,脸上又是一阵红,额角的汗顺着侧脸滑到他清瘦的脖颈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湿痕。
满住在这里有大半年了,周边的邻居也都认得他,知道他这个时候出门就是要出摊了,也会跟他声招呼。
“满,今天出摊有点晚啊,天都黑了。”跟满话的是隔了两个门的老大爷,独居拾荒老人。
满停了停,用手背揩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对着跟他招呼的老大爷笑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老大爷也没想听到他能回答他,他们都知道他是个哑巴,接着道:“你忙去吧,我去卖部瓶酱油。”老大爷着抬起手里的空酱油瓶子,对着满晃一晃。
等着老大爷走远了,满才重新骑上三轮车,到了夜市的时候,他摊位旁卖卤煮的夫妻已经支好了桌板,男人正在把几张大红塑料板凳摆在吃摊侧后方,看到满的时候主动跟他挥了挥手招呼,“满来了,吃饭了没?”
满冲他们微微点点头,算是过招呼,后各自开始忙活。
他把三轮车停好,把装满毛绒玩偶的袋子拎了出来,从车斗底下拿出一张折叠的方桌,上面铺了一层蓝底白条的格子桌布,他又把玩偶一一摆好。正前方摆放一个牌,写着“摊主不会话,两元一个,五元三个,谢绝还价”。
满不会应付讲价的人,好在别人看了牌子之后很少会跟他开口谈价钱,更多的是直接选好之后就付钱,当然,其中也不乏有那么一两个,想要试探满是不是真的不会话,是不是骗子,若是碰到实在难缠的,隔壁卖卤煮的男人就会过来替满应两句。
现在这个时间逛夜市的人还不算多,满缩着身子,安静的坐在摊位旁,看着人来人往,流光闪烁,其实他并不喜欢在夜市摆摊,这样的地方,到处都是烟火气,都是热闹,可他却总也融入不进去,但他一天也不敢落,想想福利院的那些扬着脸的孩子,他又挺了挺腰板。
“老板,我买一个黑熊玩偶。”来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留着两个麻花辫子,从摊位上捏起一个黑熊,揪着他的耳朵,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五块的,递给了满。
满刚接过钱给姑娘找了三块钱的零钱,就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吵嚷谩骂声,“你他妈的给老子站住,我待会逮住你,非得扒了你一层皮……”
这种事在夜市里太常见,有时候一晚上就会出现好几幕这样的场景,可能是偷被抓,也可能是纯粹架的,已经有很多人抻着脖子开始往声音方向看了。
满不喜欢凑热闹,他重新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新的玩偶,摆在了刚刚的空位上,一抬头,正面对上了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光头,光头头皮上纹着漆黑一片纹身,看起来活像一颗卤蛋。
满的目光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多久,扫过光头一眼,目光却钉在了后面追着卤蛋头奔跑的少年。
夜市里一步一闪的繁杂灯光在少年的脸上,因为是在奔跑的缘故,少年脑后扎起的发尾胡乱的翘着,一起一伏,从满面前跑过去的时候只不过一秒钟,满也只是瞥见了一眼少年紧绷的侧脸线条。
满脑中一直闪动着刚刚少年奔跑间落在他眼中的侧脸,他晃了晃神,等他回神的时候,他已经追着人跑出去了三条街,两人停在一条潮湿逼仄的巷子深处,头顶是一家棋牌室的发光字灯牌,红光转着圈闪动,从上往下,一圈圈流转在两人头顶。
他们面对着面,少年大喘着粗气,半弯着身子,双手撑在腿上,抬着眼看着满。
满额头上的汗珠被头顶落下的光斑一映,泛着一点红莹光点。
他被少年直直地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双手有些局促地垂在身侧,又背在了身后,后背上已经洇出了一大片汗渍,他用手指摩挲着湿透的布料。
而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装扮,洗得已经皱了的衣领,发白的牛仔裤,脚上的毛边的白布鞋更是寒酸,好在身处光线昏暗的窄巷,也就没有太过明显,但满还是有些后悔自己出门前没洗个澡,没换身体面点的衣服,想着想着,从脖根开始,溢出了一层红晕,映在光下,看不明显。
刚刚奔跑间,满只匆匆看了眼少年的侧脸,在自己面前闪过的一瞬间,他觉得那个侧脸就是自己心里一直惦念的人,很像,所以身体已经先于大脑追着背影跑了出来。
少年慢慢直起身体,满发现自己只到他下巴而已,比自己高了整整一个头,他得昂着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这么面对面,满才认真量起面前的少年。
凉白的肤色,五官跟记忆里的人几乎一样,只是长大了,长开了。脸颊上的婴儿肥已经褪干净了,眉眼跟脸颊的线条更加明亮流畅,棱角也更深刻清晰,已经长成了明媚又吸人眼的少年。
还留了长发,长到脖子的头发随意的半扎在脑后,剩下的没扎起来的,垂在脖颈上,因为奔跑的缘故,稍显凌乱,额角也散开了几缕发丝,整个人在慵懒随意间又带着些尖锐。
太像了,连细微的表情都如出一辙,好看的浓眉紧拧着,幽深的眼底神色意味不明。
满记得,七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一副表情,他心里想着该怎么招呼才好。
可是对面的少年喘匀了气,又走近满身前两步,居高临下开了口,声音从头顶传下来,落在满耳中。
“你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