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疏月(捉虫)
夜凉如水。
唐家连带出来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穆淮得了空,早早便去了永安宫。
这段时日来穆淮每每来永安宫,都是匆忙来又匆忙走, 姜宁灵已许久未同他好好上话了, 见他好容易得了闲, 压抑许久的思念便再忍不住,翻涌了上来。
姜宁灵如此热情, 穆淮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由着她作乱了一回。
待将思念丝丝缕缕诉完毕,穆淮抱着姜宁灵从汤池中回榻上时, 夜已深沉。
怀中的美人明明已经困极,却还强撑着眼皮看着他,似是怕一眨眼他又不见了。
穆淮见她一双眸子泛着湿意, 如兔儿般无辜又无助,心中柔软几分, 将她放在榻上,自己也躺了下去, 侧身在她微颤的眼睫上落下一吻:“朕今晚歇在这儿, 睡吧。”
姜宁灵这才合上眼,依偎在他怀里安心睡去。
还不忘伸手揪住他寝衣的袖摆。
穆淮心下有些好笑, 又觉得她这黏人模样可爱得紧,索性抬手将她圈入怀里, 相拥而眠。
不知是否是这段时日太累的原故,穆淮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坠入了梦境。
梦中, 他又回到了被他深埋心底不愿想起的少年时。
那时他母后刚刚薨逝,嬷嬷告诉他母后是急病而去, 他觉得其中颇多蹊跷,请求父皇彻查,可父皇只随意盘问了几个宫人后,便没了下文。
不仅如此,还在他母后过世不过半年便带着浩浩荡荡大队人马,去行宫玩乐。
快活得很。
穆淮身为太子,自然也被带着去了。
去了行宫之后,父皇见他成日闷闷不乐,便差了几个年岁差不多的官家子弟与他做玩伴。
穆淮那段时日只惦念着母后去得蹊跷,整个人都阴沉得很,那些官家子弟得了皇帝的命令过来陪他游玩解闷,却在见了他之后一个个都不敢大声吭气,来过一两回后便不再来了。
他知晓这些人要么是被他给吓跑了,要么是觉得去给四皇子六皇子做玩伴更好,他也不甚在意。
左右不是真心对他,走了便走了。
只有一个公子,每日下午都会过来看他,陪他几句话。
那公子长得粉雕玉琢的,话声音也软软的,穆淮一看就知晓这是个穿了男装的姑娘。
他懒得戳穿,只冷眼看着她每日都在绞尽脑汁逗他开心。
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那姑娘在,穆淮在听。
二人熟稔些之后,那姑娘更加絮絮叨叨了,除了同他聊天解闷,还告诉他,自己本不想来陪他话,可是陛下发了话,总得挑一个人过来陪他,她就这么稀里糊涂被塞过来了。
那姑娘完,还撑着下巴对他笑,唇边的酒窝盛着夏日的暖阳:“起先我觉得这差事无趣得很,可相处久了,才知道大哥哥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呢!”
穆淮起初觉得这人聒噪得很,可一日又一日地相处下来,穆淮忽地觉得自己心中压抑着的那些黑暗仿佛淡了不少。
执着于母后是如何得了“急病”又有何用呢?到时如何处置那些恶人,还不是他父皇轻飘飘一句话的事?
倘若他真想为母后报仇,便只能先牢牢守住这太子之位。
他从前被恨意蒙蔽了双眼,反倒看不清脚下的路了。
是这姑娘一点一点揭开了那片黑暗,一把将他拉了出来。
有一日,姑娘例行公事与他完话,没指望穆淮能有什么回应,起身便要走。
穆淮却破天荒叫住了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愣了愣:“我,我叫疏月。”
疏月,穆淮将这名字在心里翻来覆去念了两遍,猜这应当是她的字。
“疏月,再陪我坐一会儿。”
姑娘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好。”
在行宫住的这两月里,疏月日日下午都来陪他话,雷不动。
后来有一日,他坐在院中等了疏月一个下午,从烈日炎炎等到月上梢头,疏月都没有来。
第二日也是如此。
第三日也是如此。
穆淮以为,他被抛弃了。
可到了第四日,他仍坐在院子里等时,疏月来了。
人儿一张脸泛着病弱的苍白,一见面就急急同他解释道:“大哥哥,我前几日生了病,连着烧了两个晚上,一下榻就晕晕乎乎的,不敢跑过来见你。我今日终于能下榻了,喝了药便立刻过来见你了!”
穆淮听得这语速飞快的解释,心中蓦然松了一口气。
“为何生了病,着凉了?”
起这个,疏月原本苍白的脸都气红了几分:“要不是有人故意欺负我,我怎么会生病呢!那些人真讨厌,害我这么久见不到你!”
穆淮挑了挑眉,语气沉了几分:“何人欺负你?”
疏月义愤填膺:“还不是那讨人厌的六皇子,见我日日都往你这里来,就故意给我使绊子!”
罢,还特意看了看四周,凑近穆淮低声道:“我骂了六皇子,你可别告诉别人。”
可待穆淮问疏月,六皇子是如何欺负她时,疏月却摇了头不肯再了。
穆淮问不出来,只得将这笔账好生记在六皇子头上,日后再算。
穆淮当时有所不知,姜宁灵不肯原由,并不是忌惮六皇子,而是出来就会揭穿她女儿家的身份,她怕穆淮会因此疏远于她。
事情其实并不复杂,当初先帝差人去配穆淮时,姜宁灵的哥哥也在其例,只不过他懒得与这些皇家子弟周旋,便用些稀奇把戏让姜宁灵代他做这件事。
来也巧,另外那些公子哥儿来了穆淮这两日,便渐渐都不再来了,没人见过姜宁灵,自然也没人揭穿她身份,众人都以为日日来穆淮这儿陪他聊天解闷儿的是姜家二公子姜煦禾。
有一日六皇子路上见着姜煦禾,知晓他只巴结穆淮而不巴结自己,便言语羞辱了一番。
可姜煦禾是何人,姜家惊才绝艳之辈,五岁诵经传十岁观百家,伶牙俐齿满腹经纶,论口舌之争,六皇子还真讨不到半点好。
六皇子知晓姜煦禾是在骂他,可口中吐出来的字句又文雅得很,六皇子一张脸憋得通红,眼见骂不过,气得跑去先帝面前告状去了。
姜煦禾当晚便被罚跪在姜家的书房外,晚饭也没得吃。
姜宁灵知晓六皇子骂她二哥也有她一份功劳在,便很有义气地一同陪着姜煦禾罚跪。
跪了两个时辰,直直晕了过去。
姜父知晓这事时,气得拿戒尺满院子追着姜煦禾:“我罚你不过是做个样子给陛下看,你膝上绑了三层棉花我都当没看见,可你妹妹呢?啊?”
姜煦禾也没想到自家妹妹这么实诚,一层棉花都没绑,只叹着气得守在病床边,照料了先是累晕过去再是吹了夜风凉气入体染了风寒的傻妹妹整整三日。
穆淮不知这些曲曲折折的故事,只是后来听宫人议论,六皇子折辱那晋国来的质子,将人给折腾病了。
那,疏月应当便是晋国质子了吧。
难怪不愿意同他大名,也不愿意同他为何与六皇子有过节。
应当是怕二人身份悬殊,以为他知晓后不愿再理会他了吧。
穆淮在梦境里浮浮沉沉,一会儿梦见疏月唤他大哥哥,一会儿梦见疏月苍白着脸却还要努力跑向他,一会儿又梦见疏月在他回宫前哭着同他再见。
不知过了多久,穆淮忽地听到耳边传来轻微的“噼啪”声,霎时便从梦中醒了过来,睁开了眼。
屋内亮着一盏昏暗的光,映入眼帘的,是同他梦中相差无几的一张脸。
他方才听到的轻微响动,应当便是点灯时发出的声响。
穆淮瞧着眼前的人,一时有些分不清他是否依旧停留在梦境里。
姜宁灵赤着脚站在地上,轻手轻脚地点亮了一盏灯,正要拢着灯光往外走,就听见身后有响动,回过身来,见穆淮已半坐了起来,便有些不好意思道:“臣妾吵醒陛下了?”
穆淮听得这句话,便知晓这不是在梦中了。
眼前之人,是他的皇后。
穆淮目光落在姜宁灵未着鞋袜的衣果足上,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姜宁灵笑了笑:“无事,臣妾身子有些不适,寻若竹帮个忙便好。”
穆淮闻言皱了眉头:“身子不适寻若竹有什么用,还不赶紧传太医来?”
着,便要扬声唤九山。
姜宁灵忙将手中灯盏一放,快步跑到他身前,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他唇上,止住了他将要出口的话:“臣妾恐是来月事了,不必劳烦这许多人,有若竹便够了。”
她指腹点在他唇上,穆淮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只点了头,让姜宁灵去了。
见姜宁灵往屋外走的背影,穆淮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她怎的还未有孕?
而后便被自个儿的念头惊了一跳。
他竟是在期盼姜宁灵有孕?
穆淮坐在榻边,只觉有些事情渐渐脱离了他的预想。
待姜宁灵回来时,穆淮才敛住思绪,抬眼望向她。
“陛下在等臣妾?”
穆淮淡淡应了声,而后与姜宁灵一道躺下。
姜宁灵很快便睡了过去,穆淮却有些难眠。
他已经许久许久不能梦见过少年时了。
莫非是唐才人的事情告一段落,他才又想起了疏月来?
六皇子也好,唐才人也罢,从前欺负过疏月的人,他一一都讨回来了。
穆淮在心中微叹一口气,只觉心中有一股任务落定的轻松感。
但,又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
姜宁灵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翻入了穆淮怀里。
穆淮下意识抬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大掌落在她平坦的腹上,微微摩挲。
——也许,怀中之人就是那个变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