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刮金 软、润、柔、滑。
姜安城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然后猛地推开花仔。
力气前所未有的大,花仔连退了三步,后背险些撞上书架。
这下花仔更觉得不对了。
姜安城向来温文尔雅, 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我没事。”在她眼底强烈的关切涌起来之前, 姜安城微微喘息,“只是……只是有点热。”
“热?”花仔立刻把视线对准了炭盆, “来人!”
别院的下人平时都有一种特别的本领,那就是仿佛会隐身术般悄然无声无形, 但只要一传唤, 立马就能在第一时间出现。
可这会儿她连唤了三声, 居然都没有人来。
姜安城看着她, 再示意性地看向炭盆。
花仔拿指尖点了点自己,意思是, 要我搬?
“你不是常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么?”姜安城道,“现在你的机会来了。”
花仔一想也是, 再这炭盆须得两个下人抬,而她一个人就能轻轻松松拎出去。
只是把炭盆拎出去之后, 再回来却发现书房的门被关上了。
不单关上, 还闩上了。
“……”这是几个意思?
花仔拍门:“夫子……”
“回你自己房中练去。”
姜安城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声音明明很平静, 但花仔不知为何还是听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
花仔低头一瞧, 这才发现她的阵图和笔墨还被放到了门外。
……这货真没事么?
“好生练, 明日我要查的。”
门内又传出一声。
花仔:哦, 那没事了。
还记得查她功课,显然没有走火入魔。
*
等到花仔把阵图画好的时候,姜安城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
姜安城重新回去授课, 花仔也跟着回到了麟堂。
这么久没有离开别院,花仔感觉到了放风的快乐。
不过,麟堂里的人们却是前所未有的忙碌,连风长健和姜钦远这样的大爷都忙得脚不沾地。
“过两天就出发操练了!”风长健兴奋地道,“幸好你来了,我还以为你赶不上这好事,那就太可惜啦。”
姜钦远“哼”了一声:“这么要紧的日子,花哥怎么可能错过?”
两人吵归吵,兴奋之色皆溢于言表。
往常操练基本都是去城外驻军大营里待上十天半个月,跟驻军们干上几仗便回来。
那些都是老兵油子,每次把他们揍得满地找牙也就罢了,揍之前还要把他们耍上一阵,真是每一天都过得炼狱一般。
但这次不同了。
“通州城三十里外有一处山匪,通州军剿了好几个月也没能剿灭,祭酒大人便命我们去助通州军一臂之力。”风长健握拳,“所以这次是真刀真枪真的上战场了啊啊啊!”
想想就好激动!
更重要的是,因是剿匪,所以这是实实的军功。
对于风长健和姜钦远这种来麟堂混日子的人来可能没什么,但对于麟堂其它生徒——比如一直发愁结不了业的韩松——那可是个绝佳的入仕机会。
所以整个麟堂上下可谓是热血沸腾,不单忙着准备军械,更是热火朝天地讨论着随行的几位夫子,不知该跟着谁才能立下最大的功劳。
花仔听了半天,问:“姜夫子不去吗?”
其他人投给她一个“你睡醒没啊”的眼神:“区区一处山匪,怎么可能惊动姜夫子?!”
花仔一想也是,姜安城那么忙,养病这么多日,一定积攒了很多公务,自然不可能离京。
不过……山匪……
花仔摸下巴。
这是要去同行啊……
*
在出发之前,花仔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天麟堂的授课结束,姜安城来学舍,唤花仔一道回别院。
花仔埋头疾书:“夫子,你先回吧。我今儿去听了张夫子授课,颇有所得,想自己好好写一篇兵论。”
姜安城看她一眼,点点头:“难得你如此勤奋。那我先走一步。”
“嗯嗯嗯。”花仔快活地起身恭送他。
“不用。”姜安城抬手虚按,“你就在这里,好好学习。”
花仔笑得灿烂:“夫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学成一员名将的!”
姜安城点点头:“甚好。”
等到他的背影彻底从视线里消失,韩松、风长健、姜钦远三个人从门外偷偷摸摸地进来:“花哥,咱们真要干吗?”
“怎么,不敢?”花仔道,“不敢就退出,我不勉强。”
“敢敢敢,这么刺激的事,有什么不敢的!”风长健第一个道。
姜钦远当然也不能认怂:“干就干,谁怕谁?”
只有韩松忠实地舌头颤:“那、那可是御笔,这、这要是被人发现了,保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不给人看见不就得了?”花仔安排下去,“健你去找刀和盘,记住,盘子一定要够大。远你去找梯子。松你就放风吧,老规矩,要是有来人,就学三声猫叫。”
当下分派已定,等到夜色越来越深,连精力最旺盛的狗子都睡着了之后,四人组悄摸摸出现在了麟堂的牌楼下。
韩松报告:“巡街的金吾刚刚过去,得有三炷香功夫才会回到这条街上来。”
三炷香功夫,足够了。
当下风长健和姜钦远两人扶着梯子,花仔拎着刀和盘爬上去,盘子搁搁好,开始动手刮金粉。
那可是太祖御笔啊!
底下的三个人又是紧张,又是恐慌,这样的情绪最终交织成一种不出来的刺激,刺激底下又有着不出来的快活。
跟着花哥干坏事——就是这么爽!
花仔特意让风长健找了把钝一点儿的刀,这样才能避免一刮就把金粉全刮光了,总得留点底子给麟堂不是?
她已经学会了,这叫凡事留有余地,见好就收。真要按她以前的行径全刮光了,那才是惹麻烦上身。
只是她才刮了两刀,夜色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原来你今日这般勤奋刻苦,为的是这个。”
花仔的手僵住了。
猛地回头,空荡荡的长街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条人影。
淡淡的月色照出他清俊的面孔,若是出现在志怪故事里很像夜半出现的狐仙,只是他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脸上全是怒气。
姜安城!
底下的三个人腿都吓软了,风长健和姜钦远手一抖,梯子扶不稳,花仔只觉得脚下一晃,眼看就要摔下来。
姜安城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稳了梯子,花仔此时也抓牢了门额,稳住了身体。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韩松你到底是放得什么风?!
韩松在底下对着她欲泪无泪,他也不知道呜呜呜……
不过,从别院过来不算近,花仔既没有听见脚步声也没有听到马蹄声,真相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早就知道她不对劲,所以一直在蹲守着她!
她回忆一下白天他离开时的表情——妈蛋明明是那么风淡云轻,她半点都没有看出端倪!
真是太阴险了!
姜安城仰头看着她,喝道:“给我下来!”
“我不!”花仔居高临下,愤怒,“夫子你太奸诈了,你居然不相信我!”
姜安城简直要被她气笑了:“我信你?我信你便由着你损毁御笔?给我下来,这是掉脑袋的大罪!”
“掉脑袋,我好怕……”花仔可怜兮兮道,“咱们师徒一场,你不会看着我掉脑袋吧?夫子,咱们个商量怎么样?我呢,再刮一点点就下来,保证不让人看不出来这几个字被人动过手脚。你呢,就当是吃完饭出来消了个食,顺顺当当回去睡觉,就当什么也没看见,行不行?”
底下的韩松、风长健、姜钦远看着她:“……”
三个人的目光和脸色完全统一:朋友,你在找死。
然而下一瞬,他们的目光和脸色又统一地变了:呜呜,花哥,你好伟大!
——花仔一面,一面给他们做了个不起眼的手势,示意他们撤。
这是花仔故意吸引姜夫子的注意力、要一个人担下这件事的意思啊!
这种事情别人或许扛不下,但她是花哥啊!绑架朝廷命官都没事,这点还在话下吗?
三个人经过上次绑架周士明的合作,已经十分有默契,彼此都不用交换一个眼神,趁着姜安城正扶着梯子,三人撒腿就跑。
姜安城:“!”
这三个人的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竟然敢当着他的面就这么逃了?!
“下来!”姜安城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怒气。
“我不能下。”花仔诚恳地道,“我下去你一定要罚我。”
姜安城:“你不下来难道我就不罚你?”
“诶,我不下去你还怎么罚我?”
花仔居高望远,明显地看见另外一条街上有明亮的火光。那是巡街的金吾卫快要回到这条街上了。
她好整以暇地跟姜安城汇报了这个消息,然后道,“夫子你看,大家都知道我是你的人,我要是干出点什么坏事,丢的还不是你的脸?一会儿他们看见咱们这样,你明天大家会怎么?”
姜安城一只手按在额头,看上去好像头痛欲裂。
花仔道:“真的,夫子你今晚就当什么也没看见行不行?我也是没办法,马上就要去通州了,韩松他们通州有好酒,名叫芙蓉酿,我不能一文钱盘缠都没有吧?我总得搞点钱花花吧……”
姜安城咬牙:“你是去剿匪还是去吃喝玩乐?!”
“嗐,一个山头而已,老子一个人就能踏平了,半天都要不了,剩下的时间,当然就可以吃喝玩乐——”
姜安城咬牙断她的话,低喝:“你给我下来!”
夜色中金吾卫们铁甲摩擦的沙沙声隐隐传来,只要转过拐角,就会看到这里。
花仔当然也听到了,但这么好的机会她才不会放过:“那你保证不罚我。”
姜安城:“你觉得可能吗?”
损毁御笔,何等大罪?无论按国法家规,哪一条都不能饶过!
“夫子,你真要这样可就不能怪我了。”她扬起脖子,已经可以看到金吾卫们火把的光芒,“要是丢了你的脸——”
她的话没能完,因为就在金吾卫们转过街角之际,姜安城已经顺着梯子爬了上来。
“上去。”姜安城的声音低低的。
花仔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巧巧就翻身坐在牌楼上,姜安城顺势也上来了,将梯子一抽,横转过来,搁在牌楼上。
金吾卫们出现在长街上,银枪锐利,铁甲铿锵,着火把从牌楼前经过。
只要其中有一个人抬头,就能发现这座他们每天都要巡逻的麟堂牌楼上,多了两个人,一把梯子。
但越是熟悉,便越是不在意,他们谁也没有抬头朝上看,嘴里聊着不咸不淡的天,浑然没有察觉什么异样。
花仔心翼翼凑近姜安城,嘴唇几乎贴上了姜安城的耳朵,声音极轻极轻,近似蚊蚋:“夫子,你我要是这时候嚷嚷一声,你的一世英名,是不是就全毁了?”
温热的气息拂上姜安城的耳尖,热意透过肌肤下入血肉,他无法控制地感觉到半边身子都开始发热,发麻。
“真的,你放我一马,我就放你一马,不然——”
姜安城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压那莫名的感受,伸手捂住了花仔的嘴。
她脸,这么盖上去,只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露在外面,骨碌碌转。
只要金吾卫走远,她的威胁便告失效。
所以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不会松手。
但他还是错了。
花仔是那种被捂住了嘴就乖乖认命的人吗?
她一张嘴,就向姜安城的手心咬过去。
牙没咬着,唇先碰触。
全身的血液都冲向手心那一处,每一分感受都被无限放大。
软、润、柔、滑。
他手里的梯子再也握不住,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无可阻挡地朝地面坠落,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什么人?!”
明明已经快要走过去的金吾卫们瞬间回头,火把先是照见了地上的梯子,然后朝高处一举,照出了牌楼上的两个人。
姜安城:“……”
花仔望向姜安城,心中也是一串“……”。
威胁之所以是威胁,就是她也不想它实现。
可谁能想到呢?名满天下的名将、当朝重臣姜大人,居然抓不稳一把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