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新法 许久不见,就这般生分了么?……
新法推行的时候, 花仔人在江南。
烟花三月,扬州春暖,瘦西湖畔垂柳如丝, 烟雨如梦, 花仔在乐坊揽着两名女伎喝得正快活,就听到隔壁有人聊起新法。
新法其实早就在北疆推行, 北疆向来是苦寒之地,赋税年年入不赋出, 但自从新法推行之后, 北疆百姓安乐, 一切大为改观, 所以在今年大年初一的大朝会上,风长天颁下政令, 新法在全国推行。
于是花仔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议论。
新法到底是怎么个东西,花仔没搞明白, 但老大和大嫂都赞成的,自然是好东西。好东西任凭旁人怎么议论也是好东西, 是以她从来没在意过这些议论。
不单没有在意过, 还很想提醒乐坊以后把墙壁造得厚实一些, 毕竟世上还是有像她这样耳朵过份灵光的客人, 实在不愿意听别人壁角。
但今天有点不同。
她听到隔壁提到了姜安城。
原本懒洋洋靠在圈椅里的花仔坐直了起来, 松开了两边的女伎。
“……可怜了姜家那位少家主, 好容易大哥死了, 他才坐上的少家主之位,这新法一来,姜家第一个要被架空, 偌大的姜家,传到他手里也不过是个空壳子,啧啧,当真是惨……”
两名女伎只见花仔瞬间变了脸色,她们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花仔的动作,花仔已经起身,一脚从墙上踹出一只大洞。
隔壁几名文士扮的男子,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正举杯欲饮,全部愣住。
花仔一脚踏上他们的桌子,居高临下:“叫爷爷。”
年长的那一个颤声开口:“大、大胆……扬州城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话没完,花仔的手就捏住一只茶杯,一点一点慢慢地捏成粉屑,从指缝里漏出来。
所有人顿时面如土色,“爷、爷爷……”
花仔清晰地辩认出方才那个声音,一把捉住他的衣襟,把他拎到窗前,直接拿他撞开了窗子,将他半边身子递出了窗外,“你,要是我把你脖子拧断,再一松手,是姜安城比较惨,还是你比较惨?”
乐坊造得高大峻丽,二楼也离地甚远,别拧脖子,光是坠楼就让那人吓得哇哇叫:“我惨,我惨,我最惨,我就是嘴贱胡八道,灌多了黄汤口不择言,求爷爷饶命!”
求饶求得太彻底,也是叫人无趣,花仔面无表情一脚把他踹了下去,然后一撩衣摆,在桌上坐下来。
剩下那几人呆的呆,不呆的就要夺路而逃,只是才迈腿,一把雪亮的大刀就搁在了脖子上。
——“都给老子,为什么推行新法,姜安城会惨?”
*
姜安城像往常一样,在书房忙到子时才回房歇息。
桑伯带着人进来服侍他梳洗,姜安城忽然道:“放着,我自己来。”
桑伯从服侍姜安城,还没有听过姜安城这种要求,不由愣了一下,姜安城又道:“你们都下去。”
桑伯这才反应过来,领着人退下。
姜安城坐在床畔,动也不动,等着下人们的脚步声彻底走远,屋子里寂静到呼吸可闻,方开口道:“还不下来?”
七宝树灯的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从房梁上落下来一个人,身姿轻盈动作利落,马尾的发梢轻轻晃了晃,笑得眉眼弯起来:“夫子,你怎么知道是我?万一是刺客呢?”
“刺客不会躺在我的床上,把被子睡出一个坑,还不知道拂平。”
他的被褥柔软,上面明显被躺出了一个印子,从那印子的长短大,他一眼就猜到是她。
“这么久不见,夫子还是这么料事如神。”花仔笑嘻嘻,“我等你等得怪累的,所以就躺了一会儿。”
灯花在灯盏上轻轻一爆,屋子里静了静,姜安城没有再开口,只是眸子深深,仿佛有不尽的汹涌之意。
两个人一年多未见,话的时候倒是挺自然的样子,他一不话,花仔便莫名觉得空气好像都有点不对劲,呼吸开始有点吃力,脸也有点发烫,非得点什么破这安静不可,不然她能活活把自己憋得背过气去。
“那个……我没跟你招呼就回来了,你不怪我吧?”
完就很想咬掉舌头。
干嘛哪壶不开提这壶,这是生怕他不生气吗?
“来都来了,怪你又有何用?”姜安城道,“你过来,近一些。”
他的声音和神情都很镇定,只有一双眼睛流露出来的东西过于浓烈,让花仔实在这两步走得十分忐忑。
“再近些。”姜安城声音微微低沉。
花仔为难地道:“不能再近了。”
姜安城看着她:“许久不见,就这般生分了么?”
“不是。”花仔叹气,“我怕再靠近些,我就忍不住要抱你了。”
姜安城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笑了起来。
花仔最最喜欢看他这样笑了,一低头,嘴角上扬,笑意从嘴角一直泛上眼角眉梢,这样笑起来的夫子最是美不胜收。
“那你还等什么?”
“我……”花仔犹豫,“我要是一见面就抱你,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为你的美色所迷,这才话不算话提前回来的……”
她的话没完,姜安城已经起身,将她抱在了怀里。
他的声音微微低沉:“犹犹豫豫,瞻前顾后,我的二当家出了趟远门,怎么转性了?”
花仔整个人顿住,然后搂住了他的脖颈,将自己完完全全挂在了他身上,脑袋埋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夫子,我好想你。”花仔轻声道,“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可是每一个人都会让我想起你。”
遇到书生,会想到我家夫子是在太学授业。
遇到江湖人,会想到我家夫子的剑法那才叫厉害。
遇到大厨,会觉得“哼才比不上我家夫子”。
明明你远在京城,我却觉得,一抬眼无处不是你。
我也是。
三个字从心头浮到嘴边,但太过郑重,却无法出口。
抱住她的感觉,好像圈住了一整个世界,完满至极。
是的,我不怪你。因为从你离开之后的每一个日子,我心中都在盼望你毁约归来。
我想见到你,想这样抱着你,想听到你的声音,想一抬眼便见你在身边……这样的想法是如此强烈,让我时常忘记当初让你离开的初衷。
谢谢你回来,谢谢你,让我看到你,听到你,抱到你。
花仔靠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了无比的安心。
所有走过的路淋过的雨经历过的离别,好像都不再重要,这一刻她又找回了她的夫子。
啊,应该早点回来的!
“夫子,我听了新法的事,他们这新法会让姜家完蛋,是真的吗?”
姜安城轻轻扶住她的肩,正视她的眼睛:“你是因为这个回来的?”
“不是。”花仔重新把脸埋进去,“我是用这个借口回来的。”
姜安城低低笑了,笑声透过胸膛传到花仔的耳朵里,闷闷的。
“这些事你不需要操心。”他道,“我和阿容会将此事处置妥当,到时候再接你回京。”
花仔一听不对,抬起了头:“你还是要我走?”
“事情未了结,你待在京城,我不放心。”姜安城道,“你不是过听我的么?”
是过……但那时候她不知道事情有这样严重,听那些人的意思,新法推行将会改天换地,姜家一夕覆灭都不定。
“夫子,为什么你明知道新法对姜家不利,还要推行啊?”
姜安城微笑:“这不是你教我的么?”
花仔一愣:“我什么时候教过你?”
“你的,恶犬伤人,那便杀了那头恶犬。”姜安城道,“现在,是时候了。”
花仔蓦地想起了苦牢山的一切,也想起了他在谢明觉灵前那绝望又悲凉的神情。
“那我更要留下来,帮你一起杀!”
“二当家,话不算话,这可不像你。”
花仔看懂了他的眼神,他这人,语气越是温和的时候,决定越是难以改变。
她换了个话题:“你等我一下。”
跟着便熟门熟路地开了柜子,掏出两坛酒,“扬州带来的冰雪烧。”
姜安城忽然想起当初她潜进来想偷钱袋的辰光,如果他这时穿过光阴,告诉当时那个焦头烂额的自己,那个时常让他头疼的姑娘,会成为他放在心上念念不忘的人,那个自己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吧?
可命运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这个人就是一步步走进他的心里,进得那么深那么深,再也拔不出来了。
两人就在灯下喝完了一坛酒,花仔絮絮叨叨一五一十跟他讲自己这些日子的经历,去过高山峻岭之间看住在岩洞里的苍山氏如何猎,去过烟雨江南尝河鲀的滋味,去过温暖的南疆看四时花开,去过遥远的东夷看他们如何围捕比船只还大的鲸鱼……
姜安城一直听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他知道她是带着他的梦想出发的,她把自己的眼睛借给了他,带他去看天地人间,山川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