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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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寂静的夜晚, 是癌症患者癌痛最频繁的时候。

    病房里,床柜上,亮着一盏静静暖暖的灯。

    灯边放着一个红色塑料袋, 袋中装着满满当当的、拳头大的橘子。

    清甜的柑橘味在狭的病房中散开,鹿饮溪坐在桑桑的床尾,把橘瓣的白色脉络摘得干干净净。

    她记得, 简清喜欢这样吃橘子,剥得一干二净。

    张跃站在床头, 给桑桑注射强效止痛药:“一下就好哦, 待会就不痛了。”

    病床摇高,桑桑半躺在床上,的身子骨缩成一团,面容泛着病态的黄,眼里含着一包泪,声描述癌痛:“好像有好多的蚂蚁在啃咬我的后背……”

    癌痛,许多癌症患者,疼到无法入睡、想要自杀的疼痛。

    张跃站在病床边,看着她, 又一次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滋味。

    他随手挤了些手消消毒,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 递给桑桑的母亲,让她剥给桑桑吃。

    他温柔地安慰:“吃颗糖,甜甜的, 慢慢就不痛了。”

    面对疾病, 言语的安慰太过苍白。

    鹿饮溪给桑桑剥好橘子,拿出手机给她找动画片看。

    她其实很乖,不需要哄, 大部分时候都是安静的,医生护士和她招呼,她会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在妈妈面前,会忍着泪水,妈妈出门时,才窝在棉被里偷偷流泪。

    不需要哄,但他们只是想帮这个女孩转移一点注意力,好让疼痛没那么容易被感受到。

    桑桑的妈妈也不在桑桑面前哭。

    像现在,实在忍不住泪水时,会:“我去装点热水。”然后提着保温壶,走出病房,蹲在走廊上流泪。

    妈妈不在,桑桑嘴里含着糖,弱声弱气问张跃:“我明天可以出院吗?”

    张跃推了推眼镜,回答:“明天不行。”

    “我想出院了……想去上学……想和同学玩……”

    “等不痛了,等再好一点,就有机会上学了。”

    上学、念书、和同学嬉戏,本是她这个年龄的孩,最普通的事。

    明知是安慰人的话,桑桑还是笑了一笑。

    张跃摘下口罩,也咧嘴露出大白牙,大咧咧笑:“那我先回办公室,你有哪里不舒服,就拉那个铃,找护士姐姐,找我。”

    他是管床医生,是接触患者,时间最长的医生。

    入院记录是他写的,病史是他问的,医嘱是他下的,上级有什么内容要传达,也主要是他去谈话……

    一切杂活、细活,都是他们这些尚在成长期的医生去承担。

    走出了病房,他看见了蹲在地上啜泣的母亲,走过去,也蹲下,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背,以示安慰。

    桑桑的妈妈站起来,感谢张跃:“医生,那么晚了,麻烦你了。”

    张跃:“阿姨保重身体,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这都是我们的工作。”

    等回到了办公室,不复患者面前的冷静沉着,倦怠和沮丧涌上心头,他摘下口罩,丢进黄色垃圾袋,洗手消毒后,坐在电脑前,看着那本厚厚的《肿瘤学》发呆。

    简清抢救完病人回来,看见张跃耷拉着脑袋,拿笔敲他脑壳,问:“怎么又当鹌鹑?”

    张跃抹了一把脸,合上书:“师姐,救不了啊,我读了那么年的书,连一个10岁的孩都救不了啊……”

    救死扶伤,在肿瘤科这两年,他救得了谁?

    谁都救不了,只是在和一个又一个的患者告别。

    简清坐在张跃旁边,平静地看着这个师弟兼下属。

    多少医学生抱着救死扶伤的信念学医,但等真正走上临床,才会发现医疗的局限性。

    医生不是神,很多时候也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逝去。

    尤其在肿瘤科这个科室,再乐观开朗的人,也会被一次又一次的绝望捶得掉层皮,忍不住自我怀疑存在的价值。

    麻木不仁,倒成了最好的保护色。

    但麻木也是一种压抑的表现,将负面情绪层层包裹起来,也许表面上看起来还不错,能承受,其实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未出现。

    许多年轻医生,都会重复经历这样失望、绝望、自我怀疑的心情,换做从前,简清不会安抚,只会冷硬地嘲讽一句“要么接受,要么离开。”

    如今,性情软化许多,给自家师弟灌了碗鸡汤:“每一个晚期癌症患者大概率要走向死亡,我们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资源去治疗、研究?因为十年前,我们国家癌症5年生存率是30.9%。十年后,上升到40.5%。十年,几百万医疗从业者、科研工作者、志愿者日日夜夜研究,换来的近10个百分点。张跃,微观来看,你救不了几个人,宏观来看,你可以成为下个十年生存率增长的一个百分点。”

    这是一个充满绝望的领域,这是一个需要面对一次又一次失败的领域。

    也许终其一生,都很难治愈几个病人,一生的贡献,也只是化作那百分之几的增长率。

    可现代医学就是这样,它不是一个人施工的屋宇,医生、护士、患者……它是一群人,一瓦一砾、共同铸就的殿堂。

    *

    晚上11点,简清换下白大褂,去病房接鹿饮溪回家。

    “老虎、白兔、仓鼠……最后画一张,熊猫。”黑白线条勾勒的圆滚滚动物落在纤薄的A4纸上,纸张放到了枕边,陪伴瘦弱的女孩入眠。

    桑桑在药物作用下,逐渐陷入睡眠。

    桑桑的母亲还在轻声倾诉桑桑时候的故事。

    桑桑是留守儿童,时候,她们都在外地务工,过年才能回一趟家,看看老人和孩,早知道会有今天这个模样,当年不管再苦再累,她都该把桑桑养在身边。

    如今,相伴的时日无多,再后悔也无济于事,只能在痛苦和煎熬中度过剩下的每一天。

    鹿饮溪边听,边在纸上涂涂画画。

    她时候也是留守儿童。

    被顾明玉丢到了乡下。

    那时候乡下通讯不发达,不像现在人手一个智能手机,十里八乡,也就一台座机电话,想电话听听母亲的声音,还要到别人家去,些好话。

    顾明玉从不会往家里电话,从来都是外婆给她,又怕扰到她的工作,借着逢年过节的由头才敢。

    她把鹿饮溪丢到乡下的那些年,只回来过两次。

    一次是冬天,过年,她带着年货回来,看见鹿饮溪,蹲下身子,张开手,想抱一抱许久未见的女儿。

    那时,鹿饮溪已经有些认不出顾明玉的面孔,躲在外婆身后,怯怯地看着那个漂亮而陌生的女人,不肯喊妈妈,也不愿让人抱。

    那个冷硬强势了半辈子的女人,看着她冻裂的脸,背过身,偷偷抹泪。

    夜晚,三个人窝在一张炕上睡觉。

    鹿饮溪躺在中间,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顾明玉和外婆,已经在城里安顿好了,要接她们去过去住,城里的学校好,在乡下会耽误她的教育。

    外婆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也学不会普通话,就想在乡下种田养鸡,只:“你把囡囡接走吧,我不去了,你还年轻,再找个男人搭伙过日子,要对囡囡好的。”

    顾明玉叹了声气,:“不找了,对她再好也是没血缘关系的,我不放心,她也还想着她爸。就让她再陪你几年,等要上初中了,我再接她出去。”

    那次回来,顾明玉只待了三天。

    那三天里,她被别的孩欺负了,总算可以咬牙切齿地一声:“我要回家告诉我妈!”

    平时她这种话,都会被嘲笑“你没有爸爸!”、“你妈妈不要你了!”

    只有那三天,她可以堂堂正正地一句“我要回家告诉我妈妈!”

    三天后的清,她知道顾明玉要离开,躺在床上,装睡。

    顾明玉亲吻她的脸颊,和她再见,她不回应,等到顾明玉走远了,她才躲在被窝里呜咽。

    第二次回来,是处理外婆的后事,她坐在院子的泥地上,嚎啕大哭,怨顾明玉的冷漠,恨顾明玉没有早点带外婆看病,自那之后,隔阂始深。

    鹿饮溪望着桑桑的妈妈,慢慢红了眼眶。

    这个母亲,在悔恨交加中,迅速苍老。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躺在了病床上,顾明玉会不会和眼前这个母亲一样,后悔不曾从陪伴。

    如果她留在了这个虚拟世界,再也无法在现实见到她,顾明玉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想她?

    *

    “今晚你们一个成了鹌鹑,一个成了兔子。”把鹿饮溪从病房接走,回到了家中,简清轻轻摸了一下她的眼尾,问:“为什么变兔子?”

    鹿饮溪的眼眶还有些红,反问道:“桑桑的病情进展了?”

    简清嗯了一声,淡声道:“全身多处转移。”

    骨癌术后肺转移,已经算是晚期,原定方案是化疗缩肺部病灶,再行手术切除,现在,病情再进展,二线治疗失败,再无药可用,身体也实在承受不住了。

    “过两天,我会让张跃去问她们,想转三区的安宁病房,还是想回家。”

    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医生会和家属商量,转病区,还是出院。

    不是所有病人都想要待在冷冰冰的医院,有些人,渴望在家里走完最后一程。

    鹿饮溪的语气近乎质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怕你会难过。

    简清没把这话出口,看鹿饮溪忍泪水忍得肩膀一抖一抖,手指紧紧抓住沙发边缘,紧得指关节泛了白。

    听闻一个人死亡,和亲眼目睹一个人挣扎地死去,是两种不同的感受。

    后者痛苦许多。

    简清伸手擦去鹿饮溪的泪水,把她抱进怀里,想告诉她:以后不要和癌症患者交朋友。

    想了想,这话还是没出口。

    其实简清今晚的心情也不太美妙。

    她今晚抢救的两个病人,双双抢救失败。

    血液科那个,是个年轻女子,才24岁,大学毕业不久,入职体检,查出患有霍奇金淋巴瘤,入院治疗,有个男朋友,前两年一直不离不弃照顾,是血液科里口口相传人人夸赞的痴情男子,这几个月忽然失联,再也没出现。

    年轻女子什么也没,只是日复一日地望着窗外,直至今晚死亡,也未曾再见到男友最后一面。

    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临床上的生离死别逐渐榨干她的感情,目睹生死,目睹闹剧,目睹人心,情感阈值不断提高,变得难以共情,像一颗行将枯萎的老树。

    不像怀中这个人,还会为人流泪,还有浓烈的、丰沛的情感,敏感细腻,年轻而美好。

    她愿呵护这份细腻的美好,不再想破坏这份脆弱。

    简清抱着鹿饮溪,安慰般轻轻拍她的后背,问她:“难过程度分级,由低到高0~10级,你是几级?”

    鹿饮溪眨了下眼睛,泪水从眼眶滑落,声:“8级。”

    简清稍稍松开怀抱,看着她脸颊处的泪水,倏地凑近,将唇瓣落到脸颊上。

    只贴合一秒,便松开。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带着清香与柔软。

    鹿饮溪愣住,眼睫上还挂着泪水,呆呆问:“如果……如果是10级呢?”

    简清一言不发,目光落到鹿饮溪的红唇上,伸手,冰凉的指尖捏住她的下巴,抬起,稍稍侧脸,亲吻她柔软的唇。

    作者有话要:  鹿:如果……如果是10级呢?

    简:那你是夸大,想骗亲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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