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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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院每周都有固定探视的时间, 家属只有在那个时间可以探视封闭病房的病人。

    往常,简清会在月初的第一周或者第二周,来这里探视阮笙。

    如今, 两周过去,简清没有来, 阮笙想起了她,想着, 她是不是在责怪自己, 不要自己了。

    鹿饮溪握住阮笙的手, 轻声细语解释:“邻省那边的几个县市, 发生了地震,她去灾区了, 不是不来看你。”

    阮笙听了, 茫然道:“她还那么, 去那边做什么?”

    她的记忆十分混乱, 一会儿停留在孩子的幼年时代,一会儿又像是回到了现在。

    鹿饮溪笑着:“不了, 29、30了, 她现在当了医生, 医生要去救人, 等她救完人回来, 就可以回来看你。”

    “她去当医生了?她以前, 长大要帮外婆治病,还真去当医生了……”阮笙想起从前的时光, 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笑着笑着,她问鹿饮溪, “溪,你呢,你做什么了?你时候指着电视机,你要当漂漂亮亮的演员,要演戏给妈妈看……”

    宛如命运般的巧合,鹿饮溪确确实实是一个演员。

    她点头,告诉阮笙:“我是演员,最近还拍了一部戏,等明年播出后,你可以在电视上看到我。”

    阮笙伸手,试探性的,轻轻摸了摸鹿饮溪的头,问:“溪,那你什么时候接妈妈回家啊?妈妈在这里呆了好久好久,妈妈想你了,想回家了……”

    这个问题鹿饮溪没法给出确切的回答,只:“等姐姐回来,我问一问她。”

    老人家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嘀嘀咕咕埋怨:“又问她……你什么都要问她,明明是我生的你,你总是对她比对我还亲……”

    一面埋怨,一面拿了笔,在其余的画纸上,补上简清的身影。

    她忘了自己的大女儿,忘了许多年,最近才想起来。

    想起来后,她就在画纸上,一张张补全大女儿的身影,就像是在弥补这些年缺失的岁月。

    到了规定的时间,鹿饮溪把阮笙送回病区,交给护士带回病房。

    老人家念念不舍地看着她,:“溪,你下个月还要来看看我,我等你接我回家。”

    鹿饮溪应了声好,承诺:“我下个月肯定还来,和姐姐一块来。”

    但没有承诺接她回家。

    这不是她能决定的事情。

    她去找了苻鸢,了解阮笙的情况,询问出院的途径。

    苻鸢还在为妹妹苻见疏的事情伤神,有些无精采,但还是尽责尽职解答:“谁办理的住院,就谁办出院,她的监护人是简清,只有简清能带她出院。阮阿姨目前恢复了一定的自知力,我简单评估过,应该不存在伤人和自伤的风险,通过我们医院的测试后,就能出院。当然,如果没通过测试,简清那边强烈要求接她出院并愿意承担所有风险,她也是可以出院的。”

    鹿饮溪点头道谢,离开了三院,驾车回江州市,准备出发的事宜。

    她想起简清曾经拿给她的那份病历,结合今天阮笙断断续续的谈话,她大概理清了简清的过往。

    一个不太美好,全是伤疤的过往。

    鹿饮溪脑海闪过一幕幕画面,简清的沉默不语,简清的浅笑淡笑,黑暗中,简清蜷缩在角落……

    她那个人,似乎很习惯忍受疼痛,过往的伤疤,过往的疼痛,从未想过要和谁倾诉,从不在人前落泪,只是默默承受。

    *

    废墟堆里,一个八岁的女孩,双腿被预制板死死压住,用渴求的目光看着简清,嘶哑着嗓音,喊:“姐姐……”

    “姐姐,你真好看,像天使……”

    简清清理干净她面部的灰尘,牵着她灰扑扑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回应她:“你看过天使?”

    “没有……老师,穿白衣服的都是白衣天使……”女孩的眼睛黢黑透亮,“姐姐,我想出去,你救救我……”

    “食堂的大叔也穿白衣服。”简清淡淡了这句,逗得女孩咧嘴笑了一笑,继续安抚,“别怕,大家都在救你,你会出来的。”

    周围穿着迷彩服的解放军,一块一块地切割预制板,简清怕切割的火花溅到女孩,拿了毛巾,盖住她的躯体。

    越来越多的部队进驻灾区,每日都有直升机在低空投放物资,灾区的山路清理出一条仅供车通过的空间,虽然狭,但总算能运送伤员出去。

    “姐姐,我的同学在那里……”女孩指了指左前方已经僵硬了的遇难者,声音怯怯的,带了一丝颤。

    简清又拿了一块布,盖住遇难者的尸首。

    雨又落到了身上,这些天,看见的都是灰蒙蒙云翳,好像永远不会有晴天。

    女孩没有力气睁眼,呢喃道:“姐姐,还有多久啊,我好困,我好想睡觉……”

    简清拍了拍她的脸颊:“不要睡,千万别睡,很快就可以出来。”

    周围的解放军也劝:“姑娘,坚持住,千万不要睡觉。”

    一睡,就可能醒不来了。

    女孩:“我真的好困……”

    简清:“我和你聊聊天,你别睡。”

    女孩嗯了一声,努力撑开眼皮,看着简清。

    简清不善言辞,组织了几秒语言,开口:“我以前也有个和你一样大的妹妹,叫阮溪,溪水的溪。”

    女孩问:“哪个ruan,我还没有学过这个字,溪水的溪,笔画也好多,我不喜欢写这个字。”

    简清在她灰扑扑的手掌上,一笔一画写下“阮”字:“一个耳朵旁,一个元,元旦的元。我妹妹上学的时候,也不爱写溪字,嫌笔画多,每次都是写个拼音,阮xi,然后被老师骂,回家找我哭鼻子。”

    幼年时,她随离异的母亲阮笙,生活在蜀地。

    那时候,她有一个继父,那时候她的名字叫阮清,后来,她有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取名阮溪。

    她的母亲,希望她们姐妹俩像一条徜徉在群山间的清溪,干净清凉,自由自在。

    女孩用稚嫩的嗓音:“我也不喜欢笔画多的名字,我们那天写字,我名字的笔画好多,我还没写完,不知道为什么,字越写越丑,歪歪斜斜的,我怕老师骂我,就看了看,不是我的手在摇啊,是桌子在摇,地板在摇,摇过来摇过去摇过来摇过去的。老师叫我们躲到桌子底下,等没那么摇晃了,她叫我们跑出去,我和同桌跑不动,她跑出去了,又跑回来抱我,然后屋子就倒下了……姐姐,我的老师呢?”

    她的老师已经遇难。

    解放军发现她的遗体时,看见她趴在几个孩子的身上,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护着怀里的孩子。

    简清:“老师,去见天上更漂亮的天使姐姐了。”

    讲述童话般的语言。

    女孩没话,过了会儿,又问:“姐姐,你的妹妹呢?”

    简清沉默了会儿,平静道:“我的妹妹,去当星星了,变成天上一颗亮晶晶的星星。”

    一问一答中,救援的解放军把切碎的预制板搬空,在女孩周围挖出了一个洞。

    医务人员把担架抬过来,简清拿布条蒙住女孩的眼睛,救援队把女孩抬上担架,送往临时医疗救治点。

    女孩躺在救治点的帐篷里,继续问:“为什么她会变成星星?”

    简清没来得及回答,又被叫去了下一个废墟边,评估伤者的生命体征。

    这个废墟,是一所幼儿园,最初那个晚上,大家还能听见废墟里传来的呼救声和哭泣声,可他们被掩埋得太深,实在救不了。

    现如今,还有家长,拿着孩穿过的衣服,喜欢的玩偶,整日整夜地坐在废墟边,唱儿歌给废墟底下的孩子听。

    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孩,简清依旧习惯先握热听诊器的探头,再贴在她的胸口上。

    无呼吸,无心跳。

    颈动脉无搏动。

    她尝试做了几组心肺复苏。

    孩依旧没反应。

    救援队的人用恳切的目光看着她,她朝救援队摇了摇头。

    救援队的七尺男儿,蹲下来哇哇大哭:“这个才4岁啊!刚刚还在喊叔叔救我!”

    简清没有哭,默默地回到救治点,看着刚才的那个喊她姐姐的女孩。

    女孩的家人都不在了,成了地震中的孤儿。

    这里多了很多孤儿,那些孩脸上都是茫然的神情,有时候就坐在角落,一整天,一动不动,眼神放空。

    许多首批进来的医务人员、救援人员也变得沉默了,除了救援工作,几乎整日不开口话,不和人交流,晚上一闭眼,眼前全是刚进来时的人间炼狱,路边横七竖八的遇难者,哀哀的呼救,只能听只能看,却救不了的无能为力……

    个别医务人员发现了这个情况,和上级部门报告,请求增派心理专业的人员进来,进行心理干预。

    夜晚,简清睡觉,梦见了阮溪。

    这些天,她总是梦见阮溪。

    也许是见多了和阮溪同龄孩的尸首。

    简清梦见了十三岁那年,母亲的病情隐隐开始发作,在单位,总会无缘无故怀疑别人想要加害她,回到家,总能听见莫名其妙的话声,还会人。

    简清梦见了继父,那个披着人皮的禽兽,趁母亲不注意时,偷跑到她房间里来,要和她一块睡。

    她在枕头底下放了一把匕首,告诉他,再敢进来,她就剁了他的生殖器,丢到他上班的单位去,吓退了他。

    她梦见了阮溪,年仅八岁的阮溪,被那个禽兽按在沙发上,意图玷污,被放学回家的她撞见。

    她一声不吭,拎了条木棍,猛击那个禽兽的后脑勺,又去厨房拿刀划破了他的脖子,剁下他的生殖器,丢到路边的垃圾桶,然后背着妹妹阮溪离开家,去医院检查身体。

    到了医院,妹妹肚子饿,她去医院门口卖部买一个面包的功夫,妹妹就不见了。

    她哭着找了一天,报了警,警察没找到她妹妹,却把她拘留了起来。

    那个禽兽失血过多死亡,她不满14周岁,不需要负刑事责任。

    等她从看守所出来,看见的是亲生父亲简政和,得到的是阮溪溺亡在一条河里的消息。

    白天直面死亡,夜晚重复做着这个梦,简清变得越发沉默。

    等江州附一第五批医疗队进驻B县后,第一批的医疗队,接到了撤退至M市野战医院的通知。

    野战医院也是帐篷搭建起来的临时医院,设立在市体育馆旁。

    体育馆里,躺着成百上千的灾民。

    她被编到内科科室,接管了十二张床位的病人,这里的医疗设备、医疗物资比前线齐全,死亡气息没那么浓厚。

    终于不再看见横七竖八的尸首,不再直面死亡的冲击,不再嗅见腐臭的味道,夜晚却依旧做着同一个噩梦。

    这里已经恢复了通讯,她没有主动联系任何人,除了工作,只是日复一日地沉默着。

    这天,她在简陋的帐篷里查完房,合上病历,刚走出帐篷,迎面撞进一个怀抱里。

    鹿饮溪不顾简清身上穿着白大褂,紧紧搂住她的脖颈:“我来陪你了……”

    作者有话要:  鹿饮溪(看见沉默阴郁的简清):好不容易把她变开朗了一点,一朝回到解放前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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