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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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兆乐晚上做了个梦。

    他在梦里以第三视角看着自己的模样:一种介于鹿和经典独角兽形象之间的兽类。

    巨大漂亮的角蜿蜒盘旋而上,兽类的眼珠微微凸起,是剔透浅淡的湖绿色,睫毛长而稀疏。它轻轻缓慢地眨了下眼,眸光流淌,宛如盈盈而动的雪水,显出一种精致物件独有的脆弱来。

    当春天来临,它就会追着温暖的气息,从终年封雪的山顶来到人间。它的四条腿纤细有力,走动时蹄子优雅地折动,带着让人无法直视的雪光。

    孙兆乐睁开眼时心跳如擂鼓,喘气艰难,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魔幻的虚空中,只有梦境里的画面清晰深刻地印在脑海里。

    他丢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压在胸口的枕头,掀开被子,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按理,这不应当是一场噩梦。

    孙兆乐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今天没有报名志愿活动,有一整天的空闲时间。吃过早饭以后,他一反要和秦野友好相处的架势,躲进了房间里,一上午都没出来。

    秦野上午要备课,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直到午饭叫了三次,孙兆乐最后不吃了的时候,他才发现不对。

    又生气了?

    秦野抱着狗站在他房门前,开始思索这个脾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没有结果。

    反倒是狗被他撸得舒服了,发出快乐的呼噜呼噜声。

    孙兆乐饿得受不住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秦野抱着猫,坐在沙发上出神,一束微弱的日光落在他脚边。

    这个场画面适合记录下来。

    “别动!”他大声呵止秦野起身的动作,然后迅速回房间找出单反。

    秦野和高中里的一个美术老师关系不错,多少知道一点他们这行,灵感随时会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肯定要立马记下来。

    但当他看见孙兆乐的镜头对准自己时,无法克制的露出了呆呆的表情。

    “啧。”孙兆乐看着预览图,一点也不客气,“表情真丑。”

    秦野抱着猫走过来,看他拍的照片,但孙兆乐已经关了,他问:“你拍什么?”

    “随便拍拍。”猫窝在秦野臂弯里,仰着脑袋,很乖地看着他。孙兆乐没忍住摸了把猫下巴。

    秦野:“饿了?叫了你三回。”

    “在画画,下回别叫了,不一定听得见。”孙兆乐突然想起秦野不一个人吃饭,问:“你吃了没有?”

    秦野没有,于是孙兆乐有点愧疚,他上次答应了秦野会和他一起吃饭来着——至少不会放他鸽子。

    于是,吃完一顿不三不四的午饭,孙兆乐轻咳一声:“晚上我们出去吃吧,我请你。”

    “嗯?”秦野正蹲着给猫喂猫条,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只覆在猫身上的手特别好看。

    孙兆乐于是再次拿起了单反,快门声一响,秦野诧异地看他。孙兆乐理直气壮地回看,想起之前秦野看似邀请实则通知的霸道,收了相机:“晚上收拾一下,请你下馆子。”

    孙兆乐房间里的零碎东西都收起来了,画架支在空调下方的角落里,他坐下,半面朝着墙壁。

    窗帘拉起来了,不遮光,就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也知道这间房间当初是怎么装修的,窗帘竟然是淡粉色的,拢着薄薄的日光,像一层朦胧柔软的雾。

    孙兆乐喜欢在偏暗的环境里画画。

    黑暗能帮助他集中注意力,让他平静。

    他的画布上有一只鹿的雏形,从钴蓝渐变到橄榄色。

    他正在尝试把昨晚的梦境复刻出来,只是梦里那只兽,比他画布上的这只多了点不出来的感觉。

    孙兆乐词汇匮乏,实在不能文字形容那种感觉,也无法描绘那种感觉。

    一上午他都在纠结选色,梦里那只通体发着圣洁柔和的白光。

    不画手,单单把鹿画进画里的画家不计其数,这种通体洁白的形象就更加数不过来了。

    孙兆乐不愿意画别人画过的东西,更不想和他们画得一样。

    他想画点不一样的东西,奈何总是做不出创新。

    这种窝火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和秦野一起出去吃饭,也没有消散。

    孙兆乐在美食街预订了一家养生菜馆,离家里近,他们就决定走着去。雨后空气藏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他兀自皱着眉思索,甚至没注意到秦野停下了脚步。

    “孙兆乐。”

    孙兆乐如梦初醒,茫然回头,脸侧贴上一瓶冰凉的矿泉水。水瓶在沁汗,孙兆乐抹了抹湿了一块的脸,看着秦野走到一边廊檐下。

    秦野拧开自己那瓶水,朝他抬了下下巴,喝了一口,:“聊聊?”

    孙兆乐拿着水没喝,矿泉水应该刚从冰柜里拿出来,冻得手心有些冰凉的痛意。他慢吞吞站到秦野身边,不知道怎么。

    秦野喝了半瓶水,拧上瓶盖,将目光投向街对面。他不催孙兆乐,他们的关系得上耐人琢磨,没见面前算得上是朋友,但见面后平衡就被破了。

    抱着带孩子的心态,再加上当初没有及时纠正他的误解,秦野对孙兆乐总带着愧疚补偿的心理,于是诸多包容、诸多退步。但他不会、也没资格,逼孙兆乐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崽子大概是青春期还没结束,所以成天情绪波动大,作为同住人,他有责任给孙兆乐一点指引。

    孙兆乐很快反应过来他的事,他们一直井水不犯河水,恪守着界线,对方突然摆出知心叔叔的架势要和他谈天,挺让人不习惯的。

    不过他也没有藏藏掖掖,毕竟秦野毕竟比他多好许多年的人生阅历,还是一个老师,应该比他更能想得通。

    “我们学校昨天校考,”孙兆乐,“有一门考试,一般都是画玩意儿,但今年用了真人模特,有个人画到一半就放弃了。”

    “你觉得他做错了?”

    孙兆乐笑了一声:“当然不是,没人能评判他做得是对是错。我就是在想,一个人怎么才能知道自己做的选择对不对。”

    他侧头,和秦野沉沉的目光对上。

    “我不是后悔选现在这个专业,就是觉得,我自我感觉太好,万一是被蒙蔽了,其实根本不适合这个专业呢。”

    秦野是个完全的理科脑子,以前方敛刚搬进来时特地找话题和他亲近,他们讨论过油画,方敛还展示了他的画作,但秦野一点都欣赏不来。

    也许画是好画,只是秦野不知道从什么角度去赏析,在他眼里,只有不错的作品和不行的作品。

    类似于直男和口红色号。

    能让一向生龙活虎的崽子露出这种茫然的表情,不会是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

    秦野:“这是你的感觉、你的想法,你能被谁蒙蔽?别钻牛角尖,有问题就去解决,怀疑自己是一种逃避行为。”

    孙兆乐:“噢。”

    又问:“要看我的画吗?”

    “你给我看,我就看。”

    孙兆乐于是点开相册给他看今天画的那张。

    他凑过去时身上淡淡的花香味就飘到了秦野鼻端,秦野稍微高点,孙兆乐低头找图时,他不动声色瞟了眼他因此露出的后颈腺体,然后稍微拉开了距离。

    做完这些,他才将视线投向孙兆乐的手机屏幕:“鹿?”

    “是啊,你觉得怎么样?”

    秦野:“好看,你的手法很成熟,我找不出错。”

    “……你社会人的客套技能点挺高啊,”孙兆乐无语了,这又不是数学题,夸人解题技巧很熟练,片刻,他突然想到什么,“你教什么的?”

    秦野感觉自己被鄙视了:“数学。”

    “……”靠,还真猜中了。

    孙兆乐:“算了,去吃饭吧。”他率先上路。

    秦野跟着他走,过了会,孙兆乐忍不住,又重新提起了话题:“你觉得这只鹿怎么样?”

    秦野决心不再让他看,十分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好看,用色很新奇,不过好像少点什么?”

    孙兆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你觉得少了什么?是颜色的原因吗?一开始我想用白色的,就那种圣母白光的那种,不过我觉得太多人有过这种设计了,我就不想用了。现在看,效果果然差一点。”

    秦野笑了一声,“你看历史上有多少画家画过梅花,难道一样东西只能让一个人画吗?同一个对象,同种颜色,你们画的东西就一样了?”

    “你怕和别人撞车,是因为你没有信心在这样的条件下,画出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

    原来秦野刚才笑他幼稚……

    这不只是信心的问题,还有年龄差和生活背景造成的待人接物上的差异。

    秦野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如果他是个画家,他根本不会去看别人的作品,只会专心创造自己的东西。他不在意别人怎样,也无意与人比较,只想在画上表达自己想表达的。

    但孙兆乐和他不一样。

    孙兆乐专业出身,他所接受的教育,和本身的霸道性格,让他无法忍受自己与别人“共有”一样东西。

    多幼稚啊,完全就是三岁孩的独占欲。

    秦野是这样的意思。

    孙兆乐有点不爽,还有点脸热,但他不得不承认秦野得很对。

    他正想开口反驳,秦野又话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你也不用听我的。我也不是专业的,方敛你很厉害很有天赋,大学霸?”

    “一通废——”

    在学校里被人用“学霸”戏谑多了,孙兆乐下意识要怼,然而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另一件事:“方敛怎么跟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