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平水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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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自如因为晚上刚吃饱饭就睡着了,睁开眼后只觉得这一觉睡得非常痛快。

    甚至他从沔水河旁睁开眼时,脑内一直存在的混沌感都因为这一觉醒后完全消失。

    他此刻神思清明,因为一直缩在被子里睡觉,脸颊发烫,身子也有些热。

    他没忍住在被子里蹬腿,把盖在自己身上碍事的被子踹到了一旁。

    房内十分安静,没有亮光。

    绪自如夜间辨物不清,躺在被子里眨巴眼睛盯着头顶模糊的床顶。

    还在想着自己这是睡哪了,一只指节分明的手从他眼前伸了过去。

    这只夜里白如琼玉的手探过来整了整被他踹开的被子,把被子重新盖回他身上,后又收了回去。

    绪自如扭头去看这只手的主人。

    黑暗中,绪自如勉强能见宴清河侧坐在自己床边,他单手撑着脑袋支在床栏上,长发披散开来,有几缕头发遮住他侧脸,他的脸在夜里显得白净异常,坐在绪自如身旁无声无息地像是个深夜无处可去的鬼魅。

    绪自如被这样从未见过的宴清河吓了一跳:“你……”张了嘴却又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

    宴清河半阖着眼睛,听见声音从狭长的眼缝里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起夜?”

    他声音有些哑,情绪淡的几没人气。

    绪自如在被子里待着热,把自己的脚偷偷从被子底下伸出去散热,稳了稳情绪,才不动神色地问道:“这是哪儿?”

    宴清河答:“平水镇客栈。”

    绪自如又问:“我为何会在这里?”

    宴清河有问必答:“因为睡着了。”

    “……”宴清河还是宴清河,一等一的不会聊天,绪自如心里有些发笑,躺在被子里就愈觉得热起来,他抬脚踹被子,被子外的冷风就灌了进来。

    宴清河手伸过来牵他被子:“着凉。”

    他。

    “好热。”

    绪自如嘟囔。

    宴清河显然不知道怎么照料孩,只沉默不语地帮绪自如把踢开的被子重新又盖回了身上。

    “好黑。”

    绪自如又嘟囔起来。

    宴清河便起来,他行到桌前烛台前,拿起旁边的火折子想点燃蜡烛。

    他一头黑长发没束起来,发尾垂在腰间,颊边的发随着他躬身的动作微微垂到了身前,他浅淡的眉眼专注万分地盯着蜡烛的烛心。

    把蜡烛燃起来后转回身。

    绪自如已经从床上蹦了下来,他赤脚站在大门口,踮着脚去够门的插梢。

    宴清河火折子上火星还没盖熄,站在蜡烛旁看门口站着的绪自如,他问道:“天还未亮,你想去哪?”

    绪自如逃跑得光明正大,听见他问话也不怵,他头也不回地开口道:“我不想跟你待在一起,我要回去。”

    宴清河盖熄了火折放下,他抬步不急不缓地朝绪自如走过去,声音中似有不解:“为何?”

    绪自如踮脚够了半天,门梢碰也没碰到,他现在身高是硬伤,开个破门都开不了,便气呼呼地转回身来:“你想带我去哪,你昨天明明送我回去。

    你是个骗子。”

    宴清河走到绪自如身前,他低头看绪自如,对他解释起来:“你睡着了,行路不方便。”

    他垂下来的几缕头发掉在绪自如的脸边,搔得绪自如脸痒痒的,绪自如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脸,仰头看宴清河:“那你现在带我回去。”

    宴清河语中仍带着淡淡的不解:“为何想要回去?”何枕分明是早上捡到他,才待一个中午,为什么会执着回去?

    绪自如心想着跟你能解释的清楚吗,嘴里却如同孩子闹脾气似地嘟囔:“反正我就是想回去。”

    宴清河弯腰把绪自如从地上抱了起来,他手臂托着绪自如的屁股,直接把绪自如带到床边放下:“天还未大亮。”

    他言简意赅。

    绪自如被放在床上后翻身就要往床下跑,宴清河一抬手简简单单便按住了他。

    绪自如对这样巨大的体力差距有些气恼,气鼓鼓地看着宴清河。

    宴清河弯腰捡鞋,给绪自如穿上鞋。

    “我会待你很好,你还会想回去吗?”他问道。

    绪自如再没心情作孩刁蛮骄横的模样,蹙着眉头看向宴清河。

    他板着一张脸,不做声地端详了宴清河好一会儿,才问起来:“你到底是谁?”

    因为外表稚嫩,他做出这副严肃模样反而更加好笑。

    可屋内两人皆没常人的反应,绪自如表情仍旧严肃,看着宴清河的目光带着明确的审视。

    ——事情好像完全脱离了他的认知。

    不论是东伯的断腿、已经娶妻的何枕、还是面前这个认识又好似不认识的宴清河,都有些脱离他的认知。

    宴清河表情淡淡,完全不似在跟一个可能话还不利索的孩话:“你可以唤我师兄。”

    “……”绪自如迟疑,“你为何只带走我?”

    宴清河道:“同你有缘。”

    绪自如:“若我不想跟你走,你要如何?”

    宴清河沉默下来。

    绪自如内心冷笑不忿,出话却如黄口儿在闹性子:“你莫不成还要把我绑走?”

    宴清河抬起眼睛看他,他眼内幽深如深潭,情绪不外显露,却把绪自如看得莫名的背脊发凉。

    绪自如甚至觉得这个长得像他大师兄、却又好像不是他大师兄的人下一秒可能就会张口回答出一句“是的”。

    绪自如惊讶于向来光风霁月的师兄,在这个将明未明的清突然像是美玉染了污。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宴清河的双眼,想知道他此刻埋藏在一张云淡风轻面皮下的究竟是什么。

    ——宴清河,你这是入魔了?

    绪自如险些要脱口而出这句话。

    宴清河却在下一刻情绪稳定地开口道:“我不知道你为何会不想跟我走。

    你在慈善堂内吃不饱饭,那里孩童众多,何枕他们或许是好人,但是没办法多关注照料你这一个人。”

    绪自如被他一席话的愣了下,有一种情绪没有转换过来的茫然感。

    宴清河又道:“你跟着我可以吃饱饭,我可以找两人照顾你,会待你好。”

    宴清河顿了顿,有些疑惑,“我不知道你为何抗拒跟我离开?”

    绪自如差点要被宴清河问得一口老血喷出来,真的好有道理,可是孩子才不分跟谁在一起会好,他们只看喜欢跟谁待在一起。

    绪自如哼哼:“我不喜欢你。”

    出来的本意其实是想提醒宴清河,他又不是金银宝玉,凭什么别人看见他就会跟着他走。

    宴清河闻言眉头却蹙起来了,绪自如眼看着他额头有薄汗冒出,好一会儿他转过头来,目光直直地盯着绪自如的双眼,阴沉的似有浓雾在里面翻滚。

    绪自如又被他吓了一跳,几乎脱口而出:“你到底怎么回事?”

    宴清河闭上眼睛,从绪自如床边站了起来,他走到旁边塌上坐下,撑着脑袋,累极了般地阖上了眼睛。

    “时间尚早,你再睡会儿,等天亮了再。”

    宴清河完这话,就没了声息。

    绪自如坐在床沿边呆了会儿,他蹬下宴清河刚刚给他穿上脚的鞋,盘腿坐在床上认真思考。

    他对于上辈子的记忆算不上连贯,有的时候想到自己粘着面色冷然的宴清河,眼巴巴地凑在他身边给他讲笑话;有的时候又变成他跟宴清河二人心意相通后宴清河摸他脑袋的模样;一会儿又是柳叔站在一座宅内院里告诉他“女娲石被窃”;之后画面再转又是清娘给他塞了几壶好酒劝他好酒得细品;一会儿又是师姐在他手上拿了个龙须酥,蹦蹦跳跳地往前跑,而后消失不见。

    都是些乱七八糟的记忆。

    绪自如坐在盘腿坐在被子上,他手指在绣着荷花样的被子上来回划拉,他手顺着那绣线来回挪动,

    十分勉强地整理下自己散乱的思绪。

    宴清河出问题了,那么如果想知道他出什么无问题的话应当是随他回天极门;而未来魔气横生天地动荡这个大劫难,应当回慈善堂跟在何枕身边来判断解决,毕竟他的卦象都一直是直指向何枕。

    绪自如想到这里又愣了下,他盘坐在床上,双手环胸,面色沉静地思索着自己当初是怎么算出这副卦的。

    他神思清明,一点一点的往回捋,一点一点把脑子里的麻团一般的乱线给拆开放平,随后他脑子里骤然出现了一个声音。

    ——“最近发生的一件事你有所不知吧。

    那个在世活佛一般的何大善人一睡八十日没醒啊,很多人都前去他宅内探望了。”

    绪自如环胸的手放了下来,他点了下头。

    ——记起来了。

    何枕因故昏睡八十日不醒,而自己正准备去探望他。

    绪自如想到这里急急忙忙从床上跳了下来,他赤脚在地上来回走了好几步,虽然现在距何枕一睡八十日时间尚早,但他觉得自己这次应该待在何枕身边。

    他赤脚走在地上的声音脆响,来回了好几十趟,坐在塌上闭着眼睛的宴清河竟然一动不动。

    绪自如故意脚步重重地走到了宴清河身前,宴清河脸色苍白,额头汗涔涔,他闭着眼睛,像是魇住了,又像是生病。

    绪自如在他身前喂了好几声,都不见有反应。

    绪自如想把他唤醒,伸手准备去推,后想想宴清河多了不起一个人,完全不需要他操心。

    他真正要操心的应该是自己这具五、六岁的身体接下来要怎么办。

    想到这里也释然,好一会儿他站在宴清河身前,他身高不够,宴清河坐着的姿势他身高也才在宴清河的腰腹间。

    “师兄。”

    因为知道宴清河听不见,所以没有刻意掐着孩子的音调来话。

    绪自如喊完师兄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就生出了一种怅惘的感觉来。

    “师兄。

    从前总听人讲有缘无分,有缘无分,我总不信邪,偏信人定胜天这回事。

    别人强扭的瓜不甜,可我总想甜不甜得扭下来尝尝才知道。”

    绪自如一张圆嘟嘟的孩脸因为沉重而显得有些不符年龄的沉闷。

    “你我二人这辈子就做两个见过数面的陌路人算啦。”

    他着着笑了下,“你去求仙问道做你无欲无求的仙人。”

    绪自如仰头看了眼阖着眼睛的宴清河,他抿了抿唇,突然十分可爱地笑了一下:“我可要去做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去啦~”

    绪自如完伸手梳了梳自己睡得乱糟糟的头发,他本来想伸手摸摸宴清河的脸,手才抬起来看自己一只短手,没忍住笑出了一声。

    他收回手,跑到床边给把鞋给穿好,然后拖了个凳子搬到门口。

    他站到凳子上总算把插梢给拔了下来。

    他推开门,轻快地跳下凳子,头也不回地就钻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