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 真正的阳光唤醒了陆修明。他懒懒转过身。

    床边的工作台上，是投琼新做的身体，看样子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结构。这工作量不会, 尹星柔她一夜没睡吗？

    陆修明穿好外套, 找了一圈没见尹星柔。他拿起墙上的挂筒：“尹星柔，你在这里吗？”

    他的声音在这个房子的每个房间回荡, 不久之后，尹星柔回话了。

    “醒了？下来吧, 我在地下室。”

    陆修明背后的暗门缓缓开启, 楼梯两侧的灯亮了起来。

    陆修明一头雾水, 心翼翼扶着栏杆向下走。

    地下室很敞亮, 尹星柔这家伙在地下室搞了个观景台，树根盘绕作装饰, 竟然还围堵了一处地下泉。

    而这间地下室的墙上，挂满了大大风格多变的画作。

    尹星柔腰上围着油彩斑驳的帆布裙，见他来, 擦了擦手指上的颜料，指着旁边灶台上的锅：“烹的温泉鱼粥, 再等等就能出锅了。”

    她弯下腰, 系好松散的鞋带, 拿过大树根旁的木锹, 道：“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她动手挖了起来, 等挖了个浅坑后, 她扔掉木锹, 半跪在地上徒手挖了起来。

    陆修明见她银发凌乱，有好几缕拖在泥土上，实在是看不下去, 就悄悄到她身后，将她的长发拢在手中，替她捏着。

    尹星柔回眸，垂下霜雪似的眼睫，笑了笑。

    她从土坑里挖出了一个瓷罐，拂开瓶口的湿泥，勾手让陆修明来闻。

    陆修明耸了耸鼻子，好久之后，才嗅到淡淡的香味：“酒吗？”

    “古法酿酒。”尹星柔，“照着三号文明的书酿的，成功后就埋在了树下。三号文明里有记载，酒的主人成了婚，就应把酒挖出来喝掉。”

    尹星柔捧着酒罐，抬了抬下巴，“取几个杯子来吧，随意挑。”

    陆修明隔着柜子的玻璃，慢慢看她的收藏。各式各样的杯子都有，全是仿古的那种，看起来就很重。

    “我推荐瓷杯。”尹星柔道。

    陆修明取出两盏杯上勾勒桃花的粉色瓷杯，放在桌上。

    尹星柔倒上酒，盛好汤粥，脱去身上的罩衣，落座。

    “开饭吧。”

    陆修明问她：“你天天不睡觉的吗？”

    “睡的。”尹星柔抿了口酒，兑了些蜂蜜。

    “我怎从未见你睡过？”陆修明道。

    “我若让你知道，岂不就危险了？”尹星柔话里有话。

    “三句不忘占我便宜。”陆修明撇嘴。

    尹星柔只是笑，她在吃饭时，也不停地在终端机上处理着军务。等陆修明吃好，她才道：“今日有两件事要同你。”

    “吧。”

    “每个校尉以上的军职人员，都需要负责一颗星球的文明复建。这规定是我下的，那便需我来做这个表率。”

    “嗯。”陆修明道，“能理解，所以呢？”

    “你有两个选择。”尹星柔道，“一是留在启明星区，每日接受治疗，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启明七星大体上是安全系数最高的，因为星际位置优越，帝国不会轻易来犯。”

    “我选二。”陆修明作答完毕，捏起酒杯，舌头心地卷了口尝了尝。

    酒味很淡，但味道烈，刚入口蒸发的酒气就蛰到了喉咙。

    “咳咳……”陆修明道，“这也太粗糙了些。”

    “粗糙些才有味道。”尹星柔道，“以前人们没那么依赖高精尖技术，酿酒一家一个口味，都是凭心情凭运气凭天气和时间决定，喝的就是一个凑巧。”

    她给陆修明倒了杯水，顷身亲手喂给他。

    “所以呢，第二个选择是什么？”陆修明问。

    “跟着我吃苦去。”尹星柔道，“我要去的星叫DR，博士星。就在荒漠带旁，空气稀薄，奴隶人口众多，并且从黑暗期开始就一直被一家贵族掌控着，我们一年前才拿下控制权，他们意识不太好，许多都认同帝国的阶级压迫，认为平等是对自己身份的亵渎，偏要被人压迫着，骑在头上，才觉得舒坦。可以……非常危险。”

    “也就是偏僻些，自然条件恶劣些，居民的意识落后些。”陆修明语气相当淡定，“挺好的，我的想法很简单，倒不是偏要与你去一处，结婚了就必须跟着你走什么的……我主要是想踏踏实实的做些事情，好过在这种无事发生的美好世界吃闲饭。”

    “不愧是千年难遇。”尹星柔笑容灿烂，“你可真是让人喜欢。”

    “那就这么定了。”陆修明道，“你去哪我去哪，去了也不能把我放在房子里囚着，我要做事。”

    “你容易，棘手的是清河。”尹星柔卷了一支烟，点上，随着烟雾缓缓沁出来的，还有蜂蜜和薄荷的清新甜味。

    她不仅要考虑陆修明的身体，还要考虑清河的身体。博士星地处偏远，基础设施陈旧，陆修明要去，那就必须带着清河，带着清河，那就必须带着清河的医疗团队，还要给他提供设备，提供实验室。

    而清河那个人，要求繁多，比陆修明难伺候多了。喝的必须要红茶，还是稀少名贵的碎星红茶。吃的要给他配备专门的团队，按照他自己设定的菜谱，每天不重样的做。

    而且清河身体也不行，又是个纯粹的脑力工作者，吸氧是常态。

    “两个少爷。”尹星柔叹息。

    陆修明：“你可别侮辱我，我要求可没他那么高。”

    尹星柔抬手揉乱了他的头发，道：“行吧，我寻空去同那个少爷。”

    “怕麻烦的话，远程也行……”

    “那可是荒漠带附近，信号接收很差的。”尹星柔道，“那颗星的科技本就不大行，能达到远程医疗的条件，速度再快，起码也得一年。”

    思来想去，尹星柔道：“今日下午我就同他吧，暂且做好带着他，还有他那一大堆家当一期去吃苦搞建设的准备。”

    陆修明：“实话，我觉得我现在的身体挺好的。”

    不必进入孕期状态，也能让信息素平静下来，清河给他的治疗方案，第一疗程是为期五年的信息素干涉。这才刚开始不久，他的信息素就不再影响身体。

    “医疗这种事，还是要听专业人士的话。”尹星柔道。

    “第一件事就这样先定了，我同你第二件事。”尹星柔手指捏着那根细长的烟，犹自沉郁了会儿，道，“等会儿跟我去趟墓园。”

    “墓园？去看望谁？”

    “烈士。”尹星柔道。

    陆修明见她这副表情，便问：“是有朋友在吗？”

    “嗯。”尹星柔道，“很多朋友，时候认识的人都在。”

    “行。”陆修明点头，“应该见的，他们都是英雄。”

    “……是。”尹星柔的表情很惆怅，她默默地抽完烟，把手递到陆修明眼前，“走吧。”

    天枢南半球坐落着流浪星团最大的一座墓园。

    尹星柔慢悠悠地驾驶着飒踏号的飞行舱，在正午太阳最烈的时候，抵达了墓园。

    墓园有几个巡航兵看守着，见尹星柔来，直接将她带到了七号园林区。

    尹星柔扶了下陆修明的腰，带着他飞行舱中跳下来，步行上山进七号园。

    “那个是我时候一起读书的朋友。”尹星柔道，“她特别漂亮，就算信息素不好闻，追她的人也能装满两艘舰。六年前建设三湾星时，死在帝国的扫荡弹下。”

    “这个是我的家庭教师，教我虫族通用文字的。”尹星柔道，“连蝶的弟弟，他后来去做情报工作，被林金丢入搅拌机牺牲了……我们埋了他以前蜕皮的翅膀，立了个碑。”

    “连蝶的弟弟……你的家庭老师？”陆修明问，“那连蝶现在多大年纪？”

    “虫族跟我们不一样，只要还在生殖期，那就是壮年。”尹星柔道。

    她带着陆修明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最边缘的矮方墓碑前。

    感应到来人后，半透明的墓碑上，浮出烫金的一串字体，而后是这墓主人生前的影像。

    尹时休，流浪星团烈士。

    尹清沐，流浪星团烈士。

    尹星柔席地坐了下来，蜷起长腿，点上烟，默不作声地抽了起来，盯着那碑上的人看了一遍又一遍。

    陆修明给尹时休的碑鞠了个躬，视线落在旁边那个叫尹清沐的碑上。

    “她是谁？你父亲的……”

    “我妈。”尹星柔回答。

    陆修明怔愣了好久：“对不起……我以为你母亲……”

    他一直猜测，是尹星柔的母亲把自己的婚伴送给了帝皇，才导致尹星柔杀了她。

    顿了顿，陆修明道：“我问过投琼，你母亲的死……”

    “嗯，我干的。”尹星柔道。

    “我以为……”陆修明不知该什么好。

    “以为她是个背叛者，对吧？”尹星柔，“其实，不止你一个这么想。就连流浪星团，现在也有很多人，认为我母亲是星团最大的背叛者。”

    “但她不是，对吧？”陆修明指着尹清沐的碑，碑上，这个女人笑得很淡，仿佛羞涩一样，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模样。

    “她要是背叛者，她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尹星柔苦笑。

    她咬着烟，拉着陆修明的衣袖站直了，对着父母的墓碑鞠躬，久久未起身。

    “能……告诉我怎么回事吗？”陆修明轻声问道。

    “可以。”尹星柔轻轻笑了笑，“没什么不能的，毕竟连最高机密都告诉你了。”

    她指着尹时休的墓碑，：“我爸因为身体原因，从未出席过中央星的舞会或是活动，都是我妈代他去，但有一次，他去了，就被帝皇看中了。”

    尹星柔道：“帝皇找到我妈，开出了条件……很快，我妈就把我爸送给了帝皇。”

    陆修明紧蹙着眉。

    尹星柔道：“然后我杀了我妈……从旁观者视角来看，故事就是这样。”

    “那，真实的呢？”

    “真实的啊……”尹星柔呼出一口烟，眯起眼抬头，“我们尹家……满门忠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