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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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进秋,蝉叫虚弱许多,有一茬无一茬的,走过场似的度完生命最后一程。

    反而楼道间踏着高跟鞋上楼梯的声音很强劲,像一台行走的洞机。

    袁木辨出是五楼的莉姐,觉得好笑,脚下两根单薄细长的跟,得哪种姿势才能产出如此浩荡的噪音?恐怕是腰凹臀翘背佝偻,手掌压膝盖,大腿绷现不雅观的肌肉线条——就算真如愿踩出圆坑了,铜铁器铸的脚底板也得疼吧?

    起床将饭菜端回冰箱的方琼听见这动静却恼火,放碗盘的力度都不客气了。

    袁木就是有这样的本领,隔着一扇门,光听响也能区分哪一声喜哪一声怒哪一声是无意。

    不是与生俱来,但到底是何时练就的,他自己也无知无觉。

    果然,洞机渐远,快要消失在头顶,方琼才开门射出去,捏着嗓子:“这哪个啊,走路像要拆房子,各人看一下几点唠,娃娃睡着了,明天还要上课,扰民了晓不晓得!”

    袁木没算睡觉,睡着的是袁茶。

    不过听见这话他起身关了房间的大灯泡,坐回书桌前按亮台灯,灯下是白日里裘榆于课后还回来的纸笔。

    每个补课日袁木都会回收她们的课堂笔记来检查批注,而今晚率先看多出的那一份。

    裘榆不见天日的童年里,除了初中竞赛题,一定还练了硬笔书法。

    洋洋洒洒的字初看有大家风范,再细察,笔锋多几分己身的出格与不羁。

    头一页只写了个标题,照搬了袁木的错字。

    继续往后翻,两三个词挤在页眉,粗略概括了知识重难点,其余地方未留空白,横七竖八地爬满凌乱的算式。

    至第三页,袁木的表情松动。

    那纸的腰身赫然排开一句话,全篇里写得最仔细好看——“袁老师,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袁木握着红笔,杵下巴磨嘴唇,无所适从。

    “啧”了一下,略略朝前探身,伸直手臂,笔头勾开窗帘一角。

    对面的阳台已经没有亮光,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望了半晌。

    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裘榆很难会记得,袁木也问过他同样的话。

    当时他们读的学是私办,与菜市场隔了几条街。

    地盘也就一块操场一栋教学楼,若碰上两个班齐上体育课,自由活动开来的景况和铃下课差不了多少。

    私学的师资队伍得惊人,一个班的语数两科通常由一个老师担任教学,那么点人,两个办公室都难坐满。

    师资质量也参差不齐,袁木认为他们班就摊上了素质最差的那位。

    一张语文试卷翻来覆去折了几天,终于迈着乌龟步讲到第二篇阅读理解。

    袁木趴在桌上,脸蛋挤压着手背,量斜前方隔了两个过道的裘榆。

    他没有目的性,不是故意,谁让眼睛无聊,飘来飘去落他身上。

    老师的废话一向很多,在聊她儿子昨天晚饭吃什么作业做到几点。

    袁木在内心翻白眼,他宁愿听楼下刘姨养的鸡咯咯乱叫。

    而裘榆在他的视野里正襟危坐,如临圣诏。

    袁木的眼珠转向眼前试卷上红彤彤的79,糊里糊涂地想,这或许就是那人考87分还被揍出家门罚跪的原因。

    几天前的冬夜袁木至今念念不忘。

    许益清阿姨对裘榆很残忍,可裘榆对他自己也有不遑多让的冷酷。

    不然为何不惧不怕不求饶,笔直地跪在街道中央,丝毫不见软弱,却要言听计从。

    裘榆第二天没归还羽绒服,拿过书本复印件后对袁木鞠了好正经的躬,了好正经的谢谢,态度依然不亲不疏,难以接近。

    要怎么做才能和裘榆交上朋友?

    他没有目的性,不是故意,谁让裘榆和别人不一样。

    望人的眼神不一样,独处的神态不一样,与人话的顿挫也不一样。

    哪一处都特别,天生引人靠近他,不怪袁木无厘头注意他很久。

    “袁木起来给大家演示一下。”

    袁木一个咯噔坐正了,看来是倒完她儿子日常了,直觉不妙,他不动如山:“演示什么?”

    老师抱着手臂扇了扇手里的试卷,“看‘海豚跃出水面’这一句,演示这个。”

    袁木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

    “站起来。”

    摇头。

    “快点,到讲台这儿来!”

    全班都被严厉的呵斥吓到了,紧盯向袁木,其中几个学老师不虞的脸色,眉毛拧成麻花。

    袁木反倒直白坚定起来:“老师,我不想。”

    “我没有问你想不想。”

    “您换一个愿意的。”

    “上来会死吗?”

    “您换一个愿意的。”

    试卷一拍,粉笔散满桌:“袁木,我今天非得让你上来。

    你对海豚过敏?演了能死在这讲台上?”

    袁木的指腹把试卷角反复蜷起再展开,不话了。

    班长站出来:“老师,我来吧。”

    眼神吝啬,都未分杨岚清一个,老师只看着袁木:“你你会死,我就不勉强你。”

    “不会死,也不会演。”

    袁木。

    “行。”

    老师将试卷扫开,像对待垃圾,“这课上不了了。”

    垃圾砸去袁木头上,不重,像鸡毛,替他盖住了无数道怨怼。

    后来杨岚清组织大家去办公室把老师请回来,必须人人到场,听班委还要自发跪在办公室门口显诚意。

    每个人都要经过他,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向他投来视线,像迁徙的兽群对落单者抱以轻蔑和鄙弃,高傲地,自诩清醒地,一个接一个缠扭着身躯路过。

    袁木抬起眼皮迎上去,又无人再敢对视了,但知道他在看他们,于是嘴角撇到下巴,眼睛吊去后脑勺。

    预感眼眶瞪得再大也兜不住泪了,袁木捏紧拳头离开了教室。

    他站在走廊的边角喝风,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固执地不肯演示。

    不过是海豚而已,不过当一回脑残卖一次蠢。

    一如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师固执地非要他演示,被拒绝后气到胡言乱语弃卷而逃。

    莫非她儿子作业没做完,吃饭剩两碗,考试不到79分。

    有人出现在他身后,:“教室暖和一点。”

    裘榆往前跨一步,和袁木并肩站在同一水平线,两人一齐看向对面远处的办公室,乌泱泱的人头里,真有跪下的。

    “你怎么来这儿了?”袁木吸了吸鼻子。

    裘榆侧眼看了看他:“不会吧。”

    顿了好久,才接着:“还哭了。”

    袁木:“犯恶心。”

    裘榆点了点头,忽地从长款羽绒服的兜里拿出一瓶牛奶,放到袁木胸前的瓷砖上:“温的。”

    他不信,伸指碰了碰,还真是。

    没缩回手,但怪讨嫌的:“我不喜欢喝牛奶。”

    “试试吧,这个牌子好喝。”

    裘榆回着话,一直不怎么正眼瞧他。

    “好吧。”

    袁木咬着吸管,悄悄了一个哭嗝,问,“你为什么不去你妈妈的班级,要待在这么垃圾的人手下。”

    “我妈专带升初的。”

    “哦。”

    袁木注意到裘榆没否认“垃圾”的用词,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大有陪他待到天荒地老的气势,奶的确异常香浓,种种促他得寸进尺。

    “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裘榆闻言转头,袁木眼睛鼻子透着绯红,配在他脸上是灵动的颜色,何况他还笑着。

    “奖励。”

    裘榆又掏出一颗巧克力。

    作者有话:

    我晓得了!我短!自罚三百杯,明天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