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植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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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起床,裘禧看见宣传册被裘榆用来垫着吃笼包。

    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好心当成驴肝肺。

    她在心里骂一个回合去了洗手间,刷牙时惊悚地与镜中的自己瞪视。

    裘禧歪出头来大声问:“诶凯个恩搞干啊?”

    裘榆抬头看她一眼:“把牙膏沫吞了再话。”

    她呸呸两下含水吐完:“你起这么早干嘛?”

    “补课。”

    “啊……”裘禧挤过去抢包子,两个到手才反应过来,“啊?”

    “袁茶不是让我去来着?”裘榆把半屉都让给她,“没事做,去看看她哥啥水平。”

    “水平……挺、挺高的。”

    对此,裘禧也只发表得出一个意见,“哥,你、你去了别扰乱纪律。”

    课堂设在袁木家的客厅,教学工具就一张长桌两把靠背椅,还有用铁架支在正中间的白板。

    裘榆进门时,袁木正拿着马克笔在写题目,背对着他。

    这人在家的穿戴也十分整齐,换掉人字拖,穿上系带的低帮帆布款。

    裘禧先招呼:“袁木哥,我哥来旁听。”

    袁木笔下停顿,但还是写完“函数”二字才回头,他神色淡淡,礼貌地点头:“噢,请坐吧。”

    裘榆看着他没动,袁木瞟了一眼坐在一张椅子上讲话的俩女生,放下笔把裘榆拉到沙发边,声问:“你带纸笔了吗?”

    因为离得很近,裘榆的目光不经意停留在他颈边青色的血管,耳后新生的发茬,眨了眨眼睛:“没有。”

    “还真只是来听的啊。”

    袁木。

    裘榆客气地回应:“能借你的用一下吗,谢谢。”

    假意提了提嘴角,袁木用脚勾来一个塑料高凳,挪他跟前充当桌子:“不用谢,还请你暂时在沙发这里将就一下。”

    “没有的事,不将就。”

    袁木捧着教案立在长桌前,还没开始讲课,就注意到裘榆已拨开笔盖埋头在空白的草稿纸上兀自勾勾画画。

    没及时收回眼神,两人猝不及防遥遥一次对视。

    裘榆眼中笑意盛,笔头点了点他身后,:“袁老师,字好像写错了。”

    闻言,裘禧和袁茶双双抬头,见袁木默默地把“函”字右侧多余的反文旁擦去。

    “正式开始上课。”

    袁木搁好板擦沉声。

    裘禧高一,袁茶初三,袁木把内容分为复习和预习两部分,复习的知识早在上周扫完,后期则向高中数学侧重。

    他没一板一眼地按教材备课,而是将高中所有章节先整合后划分,整理出树状图,脉络清晰地输出,为她们重建一个知识体系。

    袁木真有站在讲台上做老师的气质,白色长袖半折挽至手肘,温和的目光在指间的教案与面前的学生之间沉静梭巡,尤其是回身板书时,撇捺竖点写得缓慢仔细,嘴里念念有词,好,我们看这里。

    写至白板底下时还需微微屈膝,这个姿势显得他谦谨。

    远远在其身后的裘榆忍不住一看再看,没由来地为这份自如的谦谨心动。

    裘榆不敢坐得太懒散,不敢盯人盯得过于火热,不过,所幸袁木向他也投不来几个眼神。

    详尽地讲完知识点,袁木开始举例题,裘禧和袁茶明显变得吃力,回答问题的声音断断续续,声气越来越弱,最后索性苦恼地看着题面噤声。

    就在袁木想要放弃互动时,裘榆接道:“b=5。”

    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怎么了,不是问这道题的隐藏条件吗。”

    裘榆停下转笔的动作,平声平调地回应他们。

    于是后半场变成裘榆的个人秀,袁木问什么他答什么。

    裘榆尝到了甜头,他答一句,袁木便看他一眼,即使每一眼都短暂,都无波澜。

    没了压力,袁茶裘禧抖擞精神重新振作,学习氛围反而比往常轻快。

    场面进入白热化状态时,一道题不用经笔演算,而在那两个人的一问一答间就能顺利解出来。

    袁茶讲悄悄话:“你哥的数学居然这么好。”

    裘禧抓抓耳挠挠腮:“别看他吊儿郎当,底子好得很。”

    两个时的课程愉快地结束了,袁木收拾东西时发现,这是第一次上完数学课袁茶和裘禧的脸上还能挂着笑脸。

    裘榆攥着书本走上前来还给袁木,递过去时笔帽还被他别在草稿本封面,他转头问裘禧:“要不要吃炸酱面?”

    “好啊!”裘禧牵着袁茶的手腕兴奋地摇,“茶吃不吃?”

    袁茶很怕和裘榆相处,犹犹豫豫的,见状,裘榆没等她是或否,直接问袁木:“你也一起吧?”

    四个人结伴同去钱进家的面馆,袁木和裘榆落在后面。

    袁木突然:“这个课不适合你。”

    “怎么?”

    “纯粹浪费时间。”

    袁木又补充,“我没想到你数学这么厉害。”

    “哪儿到哪儿啊,袁老师的结论下得未免太仓促?”

    “不仓促,很多偏难点你都知道。”

    裘榆笑起来,偏头看他:“但你竟然用了厉害这个形容词,到厉害的程度吗?”

    袁木点头。

    “嗯——”裘榆抿了抿嘴唇,“你不知道吧,我学就在做初中竞赛题,所以你今天讲的我一半都学过。”

    他的语气半道变轻佻,“另一半是因为你讲得好,角度精准,一戳我就通。”

    他的抿唇是掩饰,泄露出难以启齿的情绪。

    袁木认真地注视裘榆,直到他把话完。

    袁木想起学时期数学老师对裘榆的偏爱,他可有可无地一句:“不愧是老吴的得意门生。”

    裘榆似乎被头顶上方飞机的隆隆声吸引了注意力,没有回话,袁木随他一起抬头,蓝白色的机体正巧钻入云层。

    在掀起王记面馆的塑料门帘时,裘榆蓦然发问:“袁木,你觉得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哪个好?”

    脱离许益清的控制,是从接住她挥来面门的火钳开始的。

    裘禧懂事起,裘榆都会有意识地避免在她面前惹怒许益清,但许益清是易燃易爆品,并时时身处火坑,那裘榆只能抢在她动手之前支开妹妹,让她睡觉、找朋友玩、帮自己跑腿。

    裘禧胆子很,每逢许益清眼睛瞪得大些,或后槽牙咬得紧些,她就会吓得发抖欲哭。

    是嫌妈妈可怖?还是自己委屈?裘榆懒得揣摩缘由,总之让她离开就好了。

    可那天她提前回家了,在敲门,许益清手里的火钳将飞来脸上留下痕迹,大概率还会肿胀流血。

    裘榆立马抬臂挡下它,抓住它,引得许益清复一轮的暴怒,疯了一样撕扯,但铁物在他手心里纹丝不动。

    那年裘榆十四岁,身高超过175。

    门外裘禧在喊妈妈,门内裘榆死死盯着妈妈。

    许益清的脸由怒变惑,再由惑变惧,后退两步,什么表情也没有了。

    裘榆模糊地悟出,原来能将十八岁的门槛降至十四岁,提前四年——通过压倒性的生理力量。

    奇怪的是,许益清自那以后不再体罚他,而试图通过精神压他。

    可如果生理得以抗衡,心理还会甘愿受控吗。

    况且许益清的方法并不高明,她要他听话,却只有巴掌,不给甜枣,换来他逆行到底,不曾想过回头的结果。

    裘榆的成绩稳步下滑,直到中考低至谷底,几科总分甚至难凑齐一百。

    许益清气得在床上横躺两天,裘榆看她敷在额头上的白毛巾,暗笑她的装模作样,只觉得滑稽和痛快。

    后来他留级再读一次初三,以400多一些的分数和袁木同年毕业。

    一个去了实验,另一个去了一中。

    在裘榆越长越高,越变越坏的同时,他和许益清的关系反而诡异地陷入和谐。

    她把控制欲控制住,他把戾气收敛,这样就可以掩盖以前的一切,能心平气和地在饭桌上聊天,家里的气氛渐渐不再剑拔弩张。

    裘榆有时候想,也许她确实爱他,可惜爱得不纯粹不干净。

    妈妈是楼下那菜场里一杆杆铁秤上的秤砣,他和裘禧,有些时候也包括裘盛世,他们原本是任称量任宰割的物,但因他重得悬在爆秤的边缘,使之趋于稳定。

    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你喜欢哪个?裘榆在脱口而出之际的纠正,袁木不知晓。

    能回到以前吗。

    天平失衡的话,会重蹈覆辙的。

    袁木的手臂被裘榆握在掌心里。

    裘榆的掌心温热,隐约有汗,喉结不自觉滚动,看向他的眼睛隐秘地闪动忐忑和不安。

    眼睛也要出汗了。

    他现在好像一株敏感的植物。

    以前的裘榆可不这样。

    九岁时他目睹裘榆跑步摔跤,磕到下巴,血流如注,旁边的大人都吓得手足无措,他没掉眼泪,也不话,爬起来把校服卷成团,两只手抓着使劲抵住伤口,一个人一瘸一拐地去诊所了。

    那时的他是石头吗。

    好像也是植物,只是根扎在地下深层,生长的叶片超乎寻常的沉重。

    不像现在,肯笑,肯袒露可爱的脆弱。

    “都很好啊。”

    袁木回视他,这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