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或恨或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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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死亡,袁木并不感到陌生。

    它伴抽象的磅礴和虚无,也闪具象的画面与情绪,是常常盘踞在他脑海的念头。

    以致于不陌生,再目睹,甚至从惊和惧里剥出丝丝的亲切。

    听严莉先是割腕,然后开煤气,最后从五楼落下,似鱼入海般撞向灰色的水泥地面。

    这么一看,虽然她的学习成绩很好,但对自杀这件事实在不精通,有一股笨拙的决绝。

    她没写遗书,只留下一滩血和几团红糊糊的碎肉组织。

    人被车拉去医院,不知能不能救。

    席散之后,围看那圈秽物,大家着饱嗝发表阔论。

    首先,纷纷猜测她为什么不活。

    其次,纷纷责怨她为什么要死。

    血在夜里的路灯下是深褐色,因袁木站在天台俯视,更看不出是血,像灰布上一块陈年的污迹。

    鼻腔竟然由视觉生生联想出味道,那匹常年不见天日的腐朽生霉的床褥。

    那年爷爷重病有些时日,二叔同镇医院协调,拔了氧气罩把老人拖来家里放着,几乎是等死。

    二叔叫袁木在跟前照料,给他机会尽孝。

    于是他便在那间屋不离身守了几天,眼睁睁看爷爷咽气。

    老人死前经历一场潮式呼吸,胸腔蓦地突起高峰,又蓦地凹陷成洼地,忽急忽缓的呼喘尖锐不止,像失控的车轮声。

    眼珠浑浊找不到焦点,袁木不敢向前,就看着他的手指痉挛着乱抓,没有着落。

    总之是濒死,生理反应失律,快不算人了,像厉鬼。

    就在爷爷僵止不动后的一秒,袁木意识到人是辞世了。

    明明尸体还在眼前,但就是很难想象他存在过。

    严莉也如此。

    此时风大,脑海里再念及关于她的画面,颜色变黑白,影像在消退,速度之快,好像是被风呼啸着卷走的。

    裘榆率先找到他,冲楼梯的脚步如狂潮冒进,靠近袁木时反而镇缓下来,开口是颤音,又咽回去重:“你跑这儿来了。”

    袁木回头,让他看到自己的眼睛:“啊,这里清净。”

    他们一起往下望,有人还在讲,出了这种事这阵子生意恐怕做不成了。

    有人不往生意上扯话题,为显己善良大度,只叹女孩性情自私脆弱幸亏未牵连无辜过路人。

    “是,挺吵的。”

    裘榆长舒一口气,心还在咚咚乱跳,他背靠围墙道,“刚才袁茶来我家了,今天晚上她和裘禧睡一个房间。”

    许益清和方琼都没归家,或是留在酒楼主持大局,抑或是陪往医院帮衬,两对孩子目前没收到来自她们的半条消息。

    “裘禧有被吓到吗?”袁木问。

    “嗯,袁茶也是。

    两个人看起来都懵懵的。”

    “你呢?”

    “我。”

    裘榆摇头,什么也没出来。

    袁木在晚风里眯了眯眼睛,朝远处的虚空扬脸,似在感受什么,他:“你来,这样看,城市好像偌大一个坟场哦。”

    裘榆在这个天台听过袁木许多稀奇古怪的比喻,裘榆莫名自信这些话他只会对他讲,所以每一句他都认真听,有时会回房间写到纸上,他是袁木人生珍稀的见证者,忠诚的记录员。

    今天的裘榆和以前每一次一样轻笑以对,纵然再度被不久前的恐与慌侵袭,他也若无其事征询意见:“今晚你要不要也考虑一下来我家,睡我的床。”

    实在的,学时袁木进出裘榆家频繁到他不得不审视自己的地步,掰着手指头数这个星期去了几次,会不会太多,忍着点下周再去吧,中和一个好看一点的平均数。

    长大后位置对调,他鲜少再有勇气和兴趣涉足别人的领地,倒是裘榆经常溜来和他待在一起。

    他们下楼开门时,裘榆家的客厅已经闭灯,裘禧房间的门框边泄出光线。

    裘榆倚着鞋柜,对身后蹑手蹑脚的袁木讲:“可能早睡着了,只是不敢关灯。”

    袁木没有应话,捂着裘榆的嘴一路推他进了卧室。

    他的房间没有大变化,直等熄灯之后袁木才缩在被子里借着窗外的光细细量。

    加了挂墙的书架,添了附滑轮的靠背椅,衣柜换了,大得能藏下人,灯的开关处和书桌前贴了海报。

    裘榆的床只有一个枕头,他放去袁木那边,自己用运动外套叠了一个简易的,所以他侧脸时很容易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袁木。”

    裘榆手机屏幕的光还亮着,声音细弱低沉,“莉姐没救回来。”

    许益清发来的消息。

    袁木原本背对他侧卧,然后慢慢转成平躺。

    他最后发现,裘榆卧室的灯也从节能吊灯换成纯白色吸顶灯。

    手腕的刀口,呼吸道的一氧化碳,头颅的洞。

    她分三条路走,终于还是到了目的地。

    严莉辍学是不得已,严家不供她,她只有去浙江工攒学费和生活费,走之前苦求老师保她学籍,白交三年学费留一个考试机会。

    严莉暑假穿高跟鞋去卖酒是不得已,北京的大学路途远,要车费,大都市消费高,要饭钱,爸爸妈妈她已成年,要房租。

    或许还有更多,不得已在这条臭水街长大,不得已笑对左邻右舍阴阳怪气的夸奖,不得已听薛志勇穷追不舍的淫语,不得已拿自己的积蓄换弟弟的礼金然后在酒宴期间不能露面。

    严莉只有自毁方式轮得到自己选择。

    “其实她再忍一个月就能永远离开这里。”

    袁木。

    他早早洞察她想高飞。

    “你害怕吗?”

    害怕什么,她的死吗。

    可消亡和被遗忘是人的宿命,我们需要对宿命抱以恐惧吗。

    “我不知道。”

    袁木,“我只是有点难过。”

    也有一点愤怒,一点厌恶,对于楼下叽叽喳喳沸起的泥沼。

    他深知他们身处淤泥许多年,但没有任何一刻令他如此欲呕过。

    “嗯,所以轻易不要这样做。”

    裘榆始终看着他。

    轻易?裘榆留余地,意思是不排除很难的时候。

    但为何得如此恳切?这里两个人,裘榆在劝他还是劝自己?

    “你我吗。”

    袁木翻身,他穿裘榆的睡衣,一动,衣服的味道便拱涌出来。

    他了个喷嚏,额头撞去裘榆的胸口,就着浓重的鼻音,你家洗衣粉的味道未免太香。

    裘榆昂着下巴,任袁木抵在怀里,又听他声细如蚊:“我不会。”

    袁木问:“裘榆,你恨不恨你妈妈?”

    他似乎明白这个问句的由头,生命的逝去都含恨与憾,注定为生者的时空短暂地蒙上悲怨的底色。

    你不如问我爱不爱她,我斩钉截铁不爱。

    恨这么重,对妈妈。

    “不要再让她困住你了。”

    袁木声音黏软,似乎睡意很浓了。

    窗外起雨,裘榆想起街面那团血。

    “你呢。”

    裘榆问。

    袁木没有再回答。

    裘榆沉默地感受了一段胸前的人温热而均匀的呼吸,把被子拢至两人的肩膀,拉袁木的手臂来搭自己的腰,轻捂于肌体之下,随他闭眼入睡。

    天气转冷雨,不晓得他伤臂的骨头会不会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