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除夕过的是夕,白天则少些年节的氛围。
方琼大清早便钉在厨房,陀螺似的转到中午。期间袁木和袁茶也没能偷闲,在方琼的吩咐下擦桌、拖地、洗杯、刷鞋、贴对联、扫帚绑抹布去捅角落的蛛网。起先袁高鹏也跟着他们在干,没注意什么时候就失踪不见人影了,临近饭点,去楼下扛米扛油的任务落到袁木头上。
楼道里遇到裘禧,袁木还在踌躇怎样开口,她先兴高采烈地问好:“袁木哥,你要去哪儿啊?”
“家里要囤点米油。你来这边做什么?”
裘禧晃晃手中的保鲜袋:“去你家啊!我妈在刘姨那儿杀了几只鸡,送你们一只。都处理干净了,我妈让方姨直接塞锅里炖就行。”
袁木道着谢折返脚步,朝她伸手要帮她提上楼。裘禧噔噔几步往上躲开,:“没事没事袁木哥,我来就行,你要买什么快去买吧,可能还会遇到我哥呢,我妈使唤我和我哥跑腿,他选超市,我选茶!”
袁高鹏是溜到路边了,和一条街上的几个叔叔围坐玩扑克牌,腿边两个柴火正燃的炉子,边上烤着一圈土豆。袁木远远看见,想绕开,却被其中钱进的爸抬眼逮住。
袁木的名字在街面被高喊出声时,和大家一起望去的,还有站在陆倚云店前的裘榆。避了第一次,结果又在这里遇见,明避大概率是不可行,他也就认栽认命地转头去看了。
那天过后,裘榆不再去自家阳台,走在路上却有意无意抬头,头顶那扇窗通常是蒙帘,曾经秋天里窗台上用来插金桂的玻璃瓶也不知所踪。
在袁木即将看过来的前一秒,裘榆睫毛一颤,瞥开了目光。结束这些天的第一眼。
手里的烟盒拍去桌面,裘榆对陆倚云:“一盒换成一条吧。”
陆倚云:“轻,轻,玻璃制的经不住你这么毁。”没动,问正经的,“怎么呢?一条算下来和单买价格一样的,可不存在多买优惠。”
“我知道。懒得老是跑上跑下了。”余光里的人影渐渐走近,话还在,那个人已经立在身边,“不然今天遇这个明天遇那个,看着心烦。”
袁木默默听着,等裘榆讲完了,才:“云哥,一袋米四桶油,我妈牌子你知道。”
首先听到“我妈”二字,裘榆想冷笑,忍住了。接着在他越过自己递钱时闻见他身上换回了久违又熟悉的青柠味,裘榆心里又什么都没想了,只几乎把面前的纸币盯出洞,竭力僵着脖子不去觍脸质问:倒成你厌我烦我到这种地步了。
光在浅青的玻璃面,模糊地映射出袁木一张脸,他眼睛朝店内,神情淡然,不哀不愁也不故作冷漠。比之,他更决绝,也更体面。他旁的裘榆不再是裘榆,而成街头万千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裘榆很浅地揪一下眉,垂下眼皮不看那面玻璃了,头偏向没有袁木的另一边。
陆倚云先把裘榆要的酱醋烟茶包,然后找零,从袁木递来的一沓钱里抽出两张五元,钱货都摆去裘榆眼前。
陌生人?他不如他。他做不到。
裘榆两指把纸币推回原位:“不要这个。换一张。”
“你——”陆倚云叹气,拉开抽屉补去一张十元,“今天怎么这么挑呢。”
裘榆没回答,钱丢塑料袋里,拢了拢袋口,手指勾上转身走人。
陆倚云开始备袁木要的东西,声问道:“你们两个吵架了?”
人离开了袁木才挪眼珠瞧他背影,不知不觉就目送其走进楼道。
“不是吵架。绝交。”
陆倚云闻言大笑:“我,他已经够幼稚了,你怎么也——多大了,还玩绝交这套。确定油要四桶吗?你几只手啊?”
袁木扭回头,正视陆倚云:“永远断绝交往又不是孩子发明的专利。只是孩会下决心摊开讲,大人是暗悄悄的,不认真的,执行不彻底的。”他又,“我跑两趟吧。”
“等会儿找个推车给你。现在年轻人的关系还真是,天气一样变就变,你们这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永远断绝交往啊?”
袁木回想刚才裘榆的所作所为,:“也不难。”
陆倚云略略思考,赞同他:“嗯——对。我跑到这儿来,也是因为跟人绝交。确实不难,时间一晃就没。绝交好,绝交快乐,绝交之后不用再忧虑光阴似箭人生苦短。”
“跑到这儿来”的意思是在这条街做了个商居两用的超市,袁木:“哦,大人也彻底。”
陆倚云:“当时算孩。”完心虚,加了个“吧”,又接着笃定道,“不过我看你们很危险。”
“什么?”
陆倚云将推车的把手转去袁木手边,直起腰讲:“无论任何关系,分离、没有爱、交集消失,这些才是人与人之间正常的走向和普遍结局。但——诶你刚才的那个——嗯,但你们太认真了。”
最后袁木只搬了一趟。推车只能到楼梯口,他往左肩置放一袋米,稳稳地半蹲下去,每手抓起两桶油,咬牙一气爬了二楼。起初没感觉,以为尚在能力范围内,靠门喘几口气累劲就算过了,但坐上年夜饭的饭桌才发现手臂肌肉乏软,抬起来端碗拿筷都发抖,夹菜得蓄力。
他便只吃自己跟前的一盘。
方琼把两个肉菜换到袁木面前:“别光吃凉拌丝啊,赶紧夹肉去碗里。你今天胃口不好?”
袁木摇头:“没有啊。”
方琼伸手来撸他头发摸他额头:“大过年的,怎么这么没精神呢。”
以前方琼从不这样对袁木,导致他今天才有机会知道原来自己排斥和妈妈有这类亲密接触。血缘血亲竟然不讲理地成为障碍。他歪头闪开后低下去大口扒饭:“没事儿。”
此时对面六楼有人大声话,是钱进的声音:“裘榆,一会儿去买炮放烟花怎么样!早点吃饭等我通知!”
米饭吞不下去。脑袋总浑浑噩噩,嗓子眼儿总隐隐作呕,还以为这些病灶是莫名的,乍听见裘榆的名字才意识到也许是因为老在想他、老在想他。干呕的欲望强烈,生生忍得两泡眼泪兜在眼眶,挣了几个来回,没等到窗外的回答,袁木才不慌不忙起身去了卫生间。
呕完之后查明不关胃的事,纯粹是喉咙眼儿的原因,袁木简单漱过口出去就只喝汤。
袁家的晚饭吃得很早,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时天刚黑,春晚刚上第一个节目,整条街也刚热闹起来。家家都为除夕夜点燃鞭炮,陆陆续续一通乱炸,光用耳朵听像一条七歪八扭的蛇,这儿咬一口那儿吐一下信子。
方琼和袁高鹏相继出门,去麻将桌和牌摊上凑人头,穿鞋时嘱咐兄妹两个:“收拾干净了你们也出去玩儿,消消食。锁门就行啊,不用关灯。”
袁茶陪袁木洗完锅碗,呆呆地看了会儿春晚就坐不住,奔喧闹的街面去了。家里一下空了不少,袁木放松地瘫在客厅沙发,躺半晌觉得吵,摸到手边的电视遥控器摁了待机键。房子霎时静了,剩头顶大灯管依旧开着。寂静难得亮堂堂。
在亮堂堂的寂静里,袁木想早那口混了血的牙膏沫,想昨晚去抗战年代杀人的梦,想方才厨房里手软碎了两只碗,想天气阴冷满心以为今天会下雪却没有。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倒要成为禁忌的秘密了。到这里,袁木看见深深潜伏在它们底下的裘榆。
对面楼顶一阵惊呼,接着是一颗烟花爆开。
辨音是钱进率领一帮人上了天台。
他原本步朝开放式阳台,转念去了自己的房间。
紧闭的窗帘拉开一截,袁木仰头望见站在人群边缘的裘榆,裘榆仰头望绽放的烟火。所有人或笑闹跑跳,或手持一根瞄准天空当炮手,他什么也不做,只目不转睛地望着。
如果是你碰我,我不会躲。
贪是大多数人的劣根性,袁木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成大多数。不知耻的念头在脑海闪过,他也不禁问,是不是没能攥在手里的才永远是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