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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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宇无尘、金茎有露。沛水云泛、瑞气飞浮。*

    尧夏阁中是宫中宴饮群臣之所。

    熙和帝不喜宴饮, 此地并不常开。然而,万寿宴当早,百官们三三两两地陆续进阁, 却发现阁中无一物不簇新齐整,气势恢恢,昭彰天家气派。

    阁中当值的内侍们皆是侍宴熟手,对大臣们的面容并不陌生。

    然而,他们此时却频频眼风乱飞。不为别的, 皆是为了偷觑大臣们身后赐恩参宴的儿子们。

    这些官员之子们亦步亦趋跟在父亲身后, 脚步规矩, 不敢造次。

    尧夏阁最年长的内侍一边带路,一边心中嘀咕:果然儿子多肖似父形。

    譬如虞侍郎性情刻板, 其子虽未加冠,行止却一板一眼,如同比照着刻尺量出来的。

    再柳詹事一向行事大胆无拘, 其身后的稚子到处好奇地这摸摸那碰碰, 俨然把宫禁当成半个自己家。

    他正暗自凝思, 兀地听见一阵窃窃私语, 心里一突。

    可是哪儿出了什么差错?

    他连忙朝人声嘈杂处看去——

    这一看可不得了, 尧夏阁中,竟蹦出个姑娘!

    那姑娘形容姣好,她并未着命妇服, 穿行在一众衣冠顶戴之间,神色间略有仓皇。

    他恰好带完两位官员, 身上没有差事,干脆三两步凑上前去:“这位姑娘是……?”

    林又雨一入森严宫禁就沐浴着周围人异样目光,心情正忐忑不已。这下有个内侍前来搭话, 她连忙把手中攥紧的请帖递出:“家父乃御史太林昌。”

    内侍又问:“原来是林大人千金,请问令尊何在?”

    “家父昨日夜半偶恙,深恐病容有碍,不敢面圣,”林又雨道:“但是圣上恩旨在前,女子奉旨进宫,欢祝陛下圣诞。”

    她虽有些紧张,话时却不卑不亢,十分得体。

    身边大臣们来往匆匆,注意力却放在那内侍与林娘身上。

    “这……”那内侍一时皱紧眉头。

    圣上是有这么一道命令让群臣携子赴宴,可他老人家可没这“子”必须是儿子!这林御史膝下无子仅有一女,这林家姑娘赴宴,也是合情合理。

    “林家姑娘,先随奴才入座罢。”他松了口,心下却盘算着找个时机把这事上报去。

    一众男性大臣间竟出了个女眷,到底有些扎眼。

    未几,大臣们都依次按照位置入座,儿子则坐在他们身边席位上。

    这位次安排得很是得人心,万一出了差错,做父亲的还能看顾一二。

    轮到虞蔚兰坐下时,他的手心已经出了淡淡一层薄汗。

    他虽生性沉稳,毕竟不过十四岁,眼界未开,又是头一遭来这规矩森严的禁城。走这一遭时,他连呼吸的拍子都要在心中计数,生怕御前失仪。

    饶是如此,他心中仍旧紧张不已,一时竟没注意林又雨那处闹出的动静。

    坐下后一抬头,映入虞蔚兰眼帘的便是一位水色裙裾、素净扮的女子。那女子神色略有不安,在一众衣冠间宛如一枝轻轻摇动的清水芙蓉。

    那女子察觉一道惊愕视线,未有旁的表情,只对他轻轻颔首示意。

    虞蔚兰呼吸滞住,一时愣怔忘了还礼。

    突然“啪”的一声传来,吓了虞蔚兰一跳。他一抖,才发现原是父亲拍了拍他膝盖。

    虞振惟低声警告:“莫要到处乱看!”

    虞蔚兰立刻垂下眼睑,正襟危坐。

    眼睛虽然不乱看了,他的心却忍不住想着方才惊鸿一瞥的那姑娘。

    她是公主么?不对,若是公主应当与圣上他们一道入席才是。是大臣女?只是她身边并无长辈陪同,究竟……

    正乱糟糟想着,虞蔚兰突然听见内侍一声高喝声:“陛下驾到——”

    顿时,尧夏阁中窸窣动静趋于无声,人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熙和帝穿着吉服,一路龙行虎步而来。

    待熙和帝行至主位,大臣们仿佛事先排演了好一般,同时屈身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熙和帝招了招手,却没让他们起身。后面还有太后、妃嫔与几位皇子呢。依照礼制,大臣们也该向他们行礼的。

    随着妃嫔与皇子等人依次入座,众臣一一叩拜,又花了一炷香时间。

    尧夏阁不愧是皇家用来宴宾客的厅堂,金琉璃瓦顶、汉白玉砌阶,被探进殿中的阳光将它照耀得熠熠生辉。

    虞莞与薛晏清坐在次阶上,略矮了太后与陈贵妃半阶,与皇长子夫妇遥遥相对。

    从她那处看去,恰巧可把殿中众人一览无余。

    最先察觉的视线来自于虞振惟身边的少年。

    虞莞从未见过十四岁的虞蔚兰,这个名义上的弟弟自就被送入学堂,与双亲都只能三五不时见上一面,更遑论她了。

    虞蔚兰看着她,过远的距离模糊了他的神情,虞莞只能依稀感觉到那份目光的专注。

    她心中难免一叹。

    “那是虞府的公子?”身边清冷男声突然传来。

    虽然虞莞面上平静,薛晏清却仿佛听见她内心波动,轻声探问道。

    他并未用“弟弟”,而是用了“虞府公子”这一字眼。

    察觉了这点细节的虞莞心中一暖。

    “是他。我甚少见到这个弟弟,才多看了两眼。”她声道。

    薛晏清也看了过去,虞芝兰腰板挺直,眼神清正,在一室的官宦子弟中鹤立鸡群。

    只是……他仿佛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

    ——原来他的对面竟坐了位女子。

    虞莞也察觉了这满室衣冠中别样的一点红,她正要附耳细语,却被熙和帝突然的出声断。

    “今日众卿携麟儿前来,各个如芝兰玉树,简直晃花了朕的眼啊。”他捋着胡子笑道。

    百官自然称不敢。

    眼看着君臣还要再寒暄一阵,虞莞心中微微不耐。她干脆扯了一下薛晏清的袖子,在袖摆处上写起了字。

    这举动还是学了方才他在自己袖口处划叉呢。

    薛晏清只觉一阵微微的风穿过,随即,他的右臂被什么浅浅东西勾挠着。

    那是——他顷刻间明白过来。

    虞莞的手指。

    她下笔的力道极轻,一笔一画宛如片片细羽浮在水面。

    一向敏锐的二殿下却蓦地僵住了,他全身的感觉仿佛凝于右臂。那笔画如此清晰,他却只留恋着手指划过衣袖的窸窣触感,却不能把那笔画拼成一个完整的字。

    他匆匆用左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清茶——他的右臂已然麻了。

    那酥痒麻意还沿着手臂一路烧至心口,燎得胸腔都有些热意,连饮过清茶也不能消弭半分。

    虞莞正专心写着字,却看见薛晏清突然端起茶杯。

    她有些不解,莫非他没察觉到自己在写字?她分明用了些力道才对。

    眼下不是质问的时刻,恰巧熙和帝与百官的互相称颂过了一个回合,她借着这点间隙,轻声问薛晏清:“你可看见那女子?”

    薛晏清自然看见了,连同她与虞蔚兰的眉眼官司一起。

    他道:“那是林御史林昌之独女。”

    话毕,他才发现自己嗓子有些哑了,默默又抿了口清茶。

    “独女……”虞莞见那姑娘气度远超凡人,心中不由得有些佩服。

    朝中诸人能看见的,熙和帝自然也看见了。他虽有疑惑,却未断礼官安排的流程。

    反正到时一问便知。

    君臣寒暄告一段落,就到了群臣宴的首个环节——报礼单。

    圣上诞辰,前朝后宫都合该献礼。而报礼单即是经由内侍唱名,把各种礼物呈于众人之前。

    若是得了皇帝心意,那便只等着沐浴圣恩;若是触犯了忌讳,众目睽睽之下无异于公开处刑。

    虞莞听过,皇子们送的都是些不甚珍贵、却很能体现孝心之物。而朝官可更大胆些,常常花重金以求皇帝一笑。哪怕稍稍奢侈逾制些,皇帝亦不会计较。

    今年的万寿节比往年更加隆重,不知朝官们会进献怎样的珍宝?

    内侍们一人执明黄丝绢唱名,另外的人抬举礼物,好让阁中之人皆能看清。

    最先被唱名的是太后与众妃嫔。

    “太后娘娘赠手抄《地藏菩萨本愿经》五卷——”

    “陈贵妃敬《右绕佛塔功德经》五卷——”

    “叶夫人敬团龙常服一件、汗巾一条——”

    这些都是无功无过的,虞莞只见熙和帝微微点头以示满意。毕竟这些人皆身居高位,与皇帝有多年情分,不必再进献珍宝讨他老人家欢心了。

    再低阶一点的宫妃则花样更多些,有位嫔夫人送上了亲手捕捉的一对喜鹊,成功让熙和帝解颐一笑。

    后宫中的弯弯绕绕虞莞并不关心,她眼睛掠过那位唱名的礼官,不知薛元清他们会送些什么?

    还真有些好奇。

    妃嫔之后便是皇子,首当其冲是薛元清的名字。

    那内侍瞧着绢子上黑色字样,呼吸明显一滞。

    这一滞,使满堂人皆注目。到底是何物能使见惯好东西的大总管惊成这般模样?

    迎着众人视线,内侍声音微抖:“皇长子与皇长子妃敬上明光寺大师骨舍利……三颗!”

    阁中飞快哗然一瞬,百官们立刻去觑熙和帝的神情。

    坐在上首的皇帝虽然姿态依旧端庄,那张一向威严的脸上却早已笑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