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耳语
无怪群臣惊讶、熙和帝开颜, 毕竟这可是佛家珍宝舍利子啊。
连虞莞都有些微吃惊,她预料到薛元清夫妇会拿出些讨巧的玩意儿搏皇帝欢心,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大手笔。
古书中提及舍利子云:“其大如粒, 击之不坏,焚亦不焦,或有光明神验。”*
若非得道之高僧,向佛心不足诚者,骨肉葬入火中只剩一团灰。这舍利子只怕千万僧侣中才能出一枚, 皇长子夫妇却一下就能请出三颗来。
熙和帝看向那两人的眼神果然不同了。
“不错, 这礼物甚得朕意。”他心中已然定了主意该赏赐何物, 没当着群臣的面出口。
饶是如此,泱泱百官哪个不耳目清明?他们一瞧熙和帝脸色, 就知道恐怕皇长子必有重赏。
当下就有几个人心中泛起了嘀咕。
等到喧哗声出歇,内侍平复了心绪后继续唱名。
“皇次子夫妇,敬叶紫檀佛珠一串,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三卷——”
比起兄嫂掀起的波澜, 虞莞和薛晏清的礼物堪堪称得上中规中矩, 熙和帝只点了点头, 未有其他表示。
先前那些嘀咕之人的念头顿时从三分升至七分。
有几个胆大的还当众与儿子交头接耳起来, 目光时不时投向分坐两边的两位皇子。
这一切自然落入虞莞眼中。
虞莞对那些探究的视线视若无睹,她反而有些好奇地扭过头去看薛晏清的神情。
她只看见男子腰带间悬着一枚琥珀色璎珞,那璎珞穗子一动也不动。
嗯, 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与心中所想别无二致。
她忍不住洒然一笑。
那厢的柳舒圆亦坐在阶上, 也能感知到阶下酝酿的风暴。
她正得意,忍不住睨了对面一眼,却发现虞莞正在看着薛晏清泛起笑意。两人默默对视着, 仿佛被无形的默契环绕,旁人插不进去半分。
她那刚升起的扬眉吐气之心立刻被浇灭了一半。
嗤,有什么好看的。今日过后你还能不能当那皇子妃还是两呢。
谁能想到,陈贵妃想探查的秘辛,恰巧是她父亲曾经经手的呢?
柳舒圆顿了顿,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
太后亦是宫中活了多少年的人精子,听着群臣窃窃私语,脸色有些变了,赶忙把视线投向虞莞那桌。
自己是深宫妇人,在朝堂一事上帮不了忙。碰到这般事情,只能言语多加宽慰。
好在两个孩子并未有过大的波动。虞莞还在瞧着晏清脸色,以示宽慰。
她满意地颔首,宫中向来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少有能长盛不衰之人。一时跌入谷底并非大事,端看以何种姿态面对。
晏清与虞莞能处变不惊,很是不错。
虞振惟正是卷入风暴中心之人的父亲,坐在席上,也受了几分量目光。女儿与女婿被盖过了风头,他一时有些坐立不安,竟忘了看顾身边的儿。
虞蔚兰的目光直直盯在上首。若是让人察觉了他这般姿态,恐怕当即就要检举他御前不敬之罪了。
从前只偶尔听过朝堂深似海之类的话。他只顾埋头典籍中,把这些话当成钻营人的妄言。如今,不过是宴饮上的一次送礼之事就让他感受到朝堂人心中的诡谲。
他心中滋味杂陈,一时难以言。
旁观者尚且如此,那正处于暴风眼的长姐与姐夫又怎会好受?
虞蔚兰一时想得入迷,连分给对面女子的余光都少了几分。
虞莞倒不知道她看了薛晏清一眼,竟惹出诸多猜测想象。薛晏清反而是看上去最心如止水之人。
“何事?”他问道,气定神闲地举起茶杯,丝毫未被群臣所扰。
虞莞的笑容更真切了些:“无事。”
她反而对先前心中的不安哭笑不得。
薛晏清心性非比寻常,眼下这点风浪怎能动摇他些许?
果然是自己多虑。
她自是不知道,薛晏清早就屡次因她在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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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名在满殿人各怀心事中继续。
有了薛元清专美于前,熙和帝看到余下贺礼,眼中的惊艳也淡了下来。
大官员们挖空心思,敬上花样迭出的佛像、经书、贡品,都在三颗舍利子面前败下阵来。
这让他们叫苦不迭。
本朝官员俸禄不厚。许多京官儿一年的俸禄都不够买一尊玉像,都是用任上捞来的油水儿填补。要是有些作用还好,可薛元清这般一搅和,真像投石问水,听了个响,连点水花都没溅起来。
何况,薛元清岳家是柳詹事,那可是与六部尚书平行的实权官。他们位卑权,怎比得上如此庞然大物的能量?
他们脸色略有不忿,却敢怒不敢言,只在看向薛元清时眼中有些许哀怨之色。
有些人的眼神微微变了。
薛元清上台,最倚重的必然是陈家人与柳家人。他们这时才凑上去,只能喝几口汤,捞不到油水。
“这你都预料到了?”虞莞轻声。
薛晏清一时无言以对。
这哪里是他预料的?是他命兀君在京畿附近的当铺中提早购置了一批观音玉像,再高价少量地流出几尊,渐渐把这市场炒热。
官员们为了入手一尊玉像不得不花一大笔银子。纵然薛元清出了风头,他们肉痛之下也不会与之共情,反而会把他当成自己算盘落空的罪魁祸首
只是这手法实在有些见不得光。他做得果断,此刻对着妻子澄澈的目光却难以启齿。
“不是。”薛晏清最终否认了。
虞莞点了点头,要是能预料到这地步,简直是多智近妖。
“那也算歪正着,这下我们坐收渔翁之利。”她轻声道。
好容易念完礼单,众臣都有些饿了。正等着熙和帝一声命下、开宴传膳。
逆料熙和帝突然问道:“林御史何在?”
满堂寂静,无人回答,只把目光投向那唯一一位女子。
林又雨在座位上踌躇了片刻,起身回答道:“禀陛下,家父夜中突然不适,无法上朝,特请民女前来为陛下贺寿,以全忠孝。”
熙和帝神情松缓道:“留你父亲病中独自在家,你就不担心么?”
话虽关切,可若是林又雨一答“担心”,陛下恐怕要当场翻脸。
他眼下心情不错,没计较这姑娘独自赴宴的冒失,不就是因为“以全忠孝”那句话里,林又雨选了“忠”么?
御史台官为同僚之女捏一把汗,而被林昌弹劾过的官员们都在祈祷她掉链子。
虞蔚兰在一旁默默旁观。听了这话,他情不自禁抓紧了衣袖。
林又雨静默一瞬,她似乎从满室寂静的呼吸声中察觉了某种不寻常。
“民女之父亦渴盼参加万寿诞宴,乞沐皇恩。
若民女在家中照料父亲,不能在此一睹圣颜,全了父亲的遗憾,反而不忠不孝。还望陛下成全。”
“那你便抬起头来。”熙和帝捻着胡须道。
什么?
林又雨疑心自己幻听了,不敢动作。
“不是你要看朕圣颜,好跟父亲交差的吗?”上面传来一个威严低沉的男声,隐带揶揄笑意。
御史台的人纷纷长舒一口气,林家姑娘总算有惊无险过了此关。
虞莞却蹙起柳眉,她隐隐从熙和帝的口吻中察觉了一丝什么。
再看周围嫔妃脸色不豫,直勾勾盯着林又雨昳丽的脸,心里中荒唐猜想被勾勒得越发清晰。
林又雨一抬头,只见一张威严沧桑的脸,在对上她时尽可能放柔了目光。
除此之外,就是皇帝身边各色美人眼中燃烧的熊熊妒火。
她心中一个咯噔,赶忙低下头去。
不知道是否是这鹿般柔弱的模样取悦了熙和帝,他一时没召林又雨退下。
渐渐的,连陈贵妃脸色都有些挂不住了。她虽然还是端庄笑容,手却暗中绞紧了帕子。
虞莞有心为那姑娘解围,可熙和帝名分上是她公公,自己不好贸然插手他房里事。
“起来吧。”最终开口的竟是太后。
她自然也看出皇帝什么心思,可瞧着这浸润的书卷气的姑娘瑟瑟不安的情状,到底心有不忍了。
太后丢了个“好自为之”的眼神给熙和帝:“皇帝,哀家这肚子可是禁不住折腾了。”
几个腹内空空的老臣听了这话如沐梵音,差点落下泪来。
终于等到您这句话啊!
熙和帝不好在大好日子驳斥养母的面子,而况生辰当天强纳臣女,也确实不是什么好名声。他揉了揉眉心对内侍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传膳?”
内侍总管正等着这句话呢。主子一声令下,传膳的队伍就紧锣密鼓地涌入尧夏阁。
食物的香气渐次萦绕,群臣宴上波澜跌宕的紧张气氛为之一缓。
林又雨回到座位上时心神俱疲,胸口砰砰直跳,没缓过神来。
她忽然福至心灵般抬起头——
对面那挺秀少年正一错不错看着自己,眼中盛满担忧之情。
见被发现,他赶忙低下头故作专心用膳的模样。
林又雨胸口一轻,不由得莞尔一笑。她也学着那少年一般低下头去,专心品尝美味的御膳。
另一边,虞莞持箸在面前的佳肴上犹豫了一圈,却怎么也没有胃口。
她见薛晏清正襟危坐着,倾诉欲忽然涌起。
周围都是人,她只好轻轻凑近薛晏清,再凑近一点,用极轻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殿下,我感觉今天的菜不如长信宫远矣!”
薛晏清听到她的气息,持着乌木银箸的手猛然一顿。
他转过头来,只瞧见虞莞极近的一张脸。
那发丝都落在他袖摆处,散发着淡淡清芬,使人心神摇曳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