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秘辛

A+A-

    薛元清本还想再些什么, 目睹了母妃与薛晏清之间的眼神来往,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仿佛从薛晏清的眼中瞧见了深色漩涡,一旦被扯进去就是万劫不复。

    虞莞的纤睫微颤, 冷冷勾起朱唇。

    薛元清这个唯母是从的脾气,到了这辈子还是没改过。

    汉白玉阶上先是见了血,又引爆了兄弟间一场无声交锋。大臣们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贵人们之间的剑拔弩张。

    他们恨不能当场自戳双目。

    本以为是歌功颂德的宴饮,怎会发生这样的事端?不仅宝贝儿子没能推销出去, 还被迫目睹了皇家秘辛, 有几个脑袋都不够被砍的。

    有人已经心中懊悔, 不该带儿子前来。

    虞莞目光扫过那些低眉垂目,恨不得装作耳聋眼瞎的大臣们。

    这一轮轮的你方唱罢我登台, 墙头草们恐怕不知心中摇摆了多少次。

    “唉。”最终还是坐在一旁的太后叹了口气。

    她出来主持大局:“晏清,你把人领走。这件事到此为止罢。”

    归根到底是皇帝做得不妥。

    若不是他好色调戏了那林姐,就不会有那女伶洞见隐约一线机会、欲行勾/引之事。无论这女子是谁人棋子, 不过是知晓皇帝好色, 为了投其所好才布下。

    只是这话看得明白, 却不能明白。纵她堂堂太后、与皇帝舐犊情深也不能。

    兀君一个箭步上前把那女子押出宫殿, 愣住的宫人们三步并作两步, 匆匆弯腰擦拭掉血迹。汉白玉砖很快变得光亮如新。

    只是这一桩荒唐事,到底留下了痕迹。

    熙和帝睨下向方缩成鹌鹑的群臣,眯了眯细长的眼睛。

    法不责众, 是建立在这些人识趣之基础上。若是当中有哪个没眼色的臣子胆敢把今日之事当成谈资,那也别怪他心狠手辣、以儆效尤了。

    众臣们战战兢兢, 感知到熙和帝不善的目光掠过自己,皆屏住了呼吸。

    良久。上方低沉之声传来,隐含警告:“众卿看徐了歌舞, 想必也有些疲倦。不如请明光寺的僧人前来,听听佛经,舒缓心性如何?”

    “谢陛下隆恩。”百官们紧绷的五官终于松泛下来,这一关总算是过去。

    闻言神色仓皇的唯有陈贵妃与薛元清夫妇三人。

    陈贵妃的纤手微颤,仿佛已经看见了厄运降临的未来。她是始作俑者,自然知道待会儿同和大师出的话何其石破天惊。

    如同在皇帝的怒火上泼了一桶热油。

    原本按照设想,陛下驾临明意斋后观赏歌舞,瞧中上那名乐女后,她借机一提纳妃之事,他自不会拒绝。龙颜大悦之下,再由一向深得圣心的同和大师揭露虞莞那不堪身世——

    届时陛下不会猜到这一连串是她故意设计。

    而眼下先是出了两场变数,那乐女受伤后她被薛晏清揪住辫子……陈贵妃闭了闭眼睛。

    任谁也会疑心这一系列事情是否另有人指使。

    如今,唯有期望陛下与百官在查到她身上之前,先把虞莞处置了。

    同和大师在殿外,尧夏阁中隐隐传来喧哗之声。

    他分辨出那是帝王的惊怒叱喝与其几人的争执之声,却佯作不知,问那身旁的内侍:“不知此间发生了何事?”

    内侍自然也听到了那些动响,他不敢怠慢,赔笑回答:“仿佛是……陛下龙颜大怒了罢。”

    他道:“接下来就要靠您使陛下清心啦。”

    同和大师了一句“阿弥陀佛”,垫在胸前袈裟的那张轻飘飘的纸突然滚烫起来。

    他望了眼身后的弟子们。

    临近夏日,虽有金盆盛了大块冰,但是裹着厚重袈裟中的僧侣们一路奔忙而来,额头都微微出了汗。他们身上没有带帕子,许多人又怕用袖口擦汗会脏了袍服,汗水滴入眼中也不敢去擦。

    同和大师让出冰盆身边的位置:“你们热的都来这站着罢,凉快些。”

    有几个略年幼的僧人汗水直流,还是笑着摇头:“师叔祖,我们年纪,不怕热的。”

    同和叹了口气。遮住眼神中深刻的忧虑。

    我不杀伯牙,伯牙却为我而死。

    那幕后阴毒之人拿一众僧人性命相要挟,便是知道这筹码极重,逼得自己根本不敢动弹。

    ——若是遂了幕后主使的心意,揭露秘辛,必然皇帝厌弃、得罪皇次子与太后娘娘;若是拼个鱼死网破,全寺性命被人拿捏于股掌之中。

    参读经书、叩问佛祖,他一直苦苦思索两全之法。

    怎知今日时运不济如斯,迎头撞上了皇帝怒火,同和才知他先前希冀不过是奢望。

    大夏天的,一阵寒意突然贯穿全身。他了个哆嗦,紧了紧袈裟。

    如今……能把明光寺诵经班众人摘出事外,已是奢愿。

    同和顾不上手心汗意,握了握手中的纸条,下定决心。

    虞莞尚不知危机临近——她从未想过有人会拿身世之事做文章。

    两世为人,她从不知生母姓甚名谁。母亲的片影不过虞氏宗谱上被抹去名字的一笔墨痕。

    但陈贵妃全权把持着万寿宴大事宜,安插的棋子仅仅一枚漂亮歌姬么?她想道。

    这念头在心中如浮萍落水般划过一瞬。

    很快,虞莞又被眼前掠过的红色污痕吸引了注意。

    薛晏清方才拎着那胆大包天的乐女时,她发顶的血迹顺着淌到了薛晏清的手指上。

    修长莹白的指节沾了褐红污渍,不仅瞧着扎眼,用膳时也很不方便。

    薛晏清似乎对那污渍视若无睹,却把银箸放在桌上,似乎不算再用些什么。

    她轻轻蹙起眉头,薛晏清喜洁,服侍他的兀君又押着乐女出了尧夏阁。

    “拾翠,”她唤道:“去一盆清水来,动作轻些。”

    薛晏清登时明白了她是要做什么:“无碍。”

    “我看着却有大碍。殿下不爱洁,还不许我不爱么?”虞莞故意道。话毕,她还支起一个揶揄的假笑。

    薛晏清本不想劳师动众,他手上沾血也不是第一回 了。

    看到虞莞现下神情,却默许了拾翠的动作。

    清水很快被端来。

    虞莞掏出袖中的雪白干净丝帕,那上面一角还绣着丁香。帕子入水很快濡湿,虞莞将之拧干,欲给薛晏清擦拭污渍。

    薛晏清与拾翠同时伸出手,想“我来”。

    却不知为何又齐齐停下,眼睁睁看着虞莞把湿帕子覆在薛晏清的右手指节上。

    血迹是新沾上的,一拭即掉。虞莞的手依次拭过薛晏清的指节,虎口等处,三两下那沾了血的手就莹白如新。

    薛晏清只觉被擦拭的地方如过了电般酥麻,两人挨得极近,虞莞的面庞触手可及。他看见她海棠色的唇瓣轻轻抿起、认真的杏眸一眨一眨,清浅呼吸在虎口上。

    麻痒的、赧人的一股莫名意气横梗在心口,薛晏清闭上眼睛,仿佛不如此就无法排遣。

    直到虞莞“好了”,他才睁开眼。

    右手的动作更迟缓些,停在原地两三刻后才放下。

    已经无法自欺欺人。

    虞莞看着那光洁手掌,心中弥漫淡淡的满意之情。唯一可惜的是那丝帕沾了血,恐怕洗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她踌躇了一下,不知是否该扔掉,就见到薛晏清顺势接过那丝帕。

    “有劳夫人了,这洗净帕子之事交给我,就当投桃报李。”

    这话滴水不漏,她也找不出理由来反驳,眼睁睁地看着他极其自然地把那脏了的丝帕放在自己这端,心中怪异莫名。

    熙和帝正盘算着少去后宫几日,好洗刷掉自己好美色的恶名,忽地,见左手边的次子与儿媳的手突然抓在一处。

    他心中窜起一阵恼火。

    呸,想牵手就牵手,还隔着什么帕子传情。

    遮遮掩掩的,真酸!

    好在,明光寺诵经班匆忙被内侍总管喊来救场。僧人们宝相庄严,步履不乱,在天家气魄的阁中神情也慈悲宁静。

    这稍稍平息了皇帝的不忿。

    同和大师带着众弟子向众人依次行礼。不须多加寒暄,僧人们就席地盘膝而坐,直奔主题。

    他们掏出怀中木鱼,阖上眼睛,神色空净。

    “法会因由分,第一,如是我闻……”*众僧声音高低不一,却暗合了一种独特的韵律,使人心灵涤荡,一洗烦忧。

    诵经声响起,百官们神色一松,纷纷沐于梵音之中。

    听经之人神思舒缓,然而那诵经之人的心,却在烈火上炙烤。

    随着经书进至尾声,同和仿佛感到那死亡的铡刀向他的脖颈渐近。

    终于,一炷香后全卷颂毕。

    同和闭上了眼睛。

    “敢问大师,国朝运势如何?”熙和帝亲自下来,扶起盘膝而坐的同和来。

    同和大师擅长卜算推演之术,这事广为天下人知。皇帝听过他的美名后将人请入宫中推演数卦。

    果然一一灵验。

    自那以后他就成了简在帝心之人,连带着天下佛教徒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今年……皇家娶妇……”

    字字如刀,刮剌着同和的嗓子。他极为艰难道:“罪臣之后、命犯紫薇……”

    “你胡!”同和的批命只了一半,金阶之上就传来一声怒喝:“妖言惑众!”

    众人望去——

    那站起身来,疾言厉色之人竟是太后!

    同和对她的怒喝视若无睹,阖上眼睛不管不顾地了下去:“先帝在时,罪臣卫氏满门皆被屠戮,出嫁之女除太后一人外皆落入法网。”

    “如今,罪臣血脉再次流入宫禁,恐于国朝气运有碍。”

    他缓缓转身,神色空茫瞧向金阶之上一人。

    那目光所向,正是虞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