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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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婚以来不过月余的时光, 忍耐却已是薛晏清的常态。

    他放下筷子,修长手指抚过衣上的褶皱,像是要把心间的波澜也抚平。

    “晚上回长信宫, 我命刘总管给你摆上一桌。”他。

    刘总管亲手下厨的手艺?虞莞眼前一亮。

    这御膳原本也是色香味俱全的,可是要供应满朝文武与后妃,分量不能少。于是,就学了军中大锅饭的做法,大口铁锅猛炒。分量倒是足够了, 但是在调味上有些欠缺。

    与长信宫中处处精致细腻的佳肴自然不能比的。

    “那怎么好意思。”她虚情假意地推辞一番, 实则心中已经盘算该点哪几道菜了。

    薛晏清仿佛看透了她的口是心非, 眼中笑意一闪而逝。

    他观众人脸上表情皆是餍足,想必这御膳还是相当合人胃口的。只有他的妻子吃起来不情不愿, 怕不是被长信宫的灶养刁了舌头。

    这也无妨,长信宫养得起。

    “不必推辞,你以后想什么只管派人和刘总管一声就好。”

    虞莞可耻地没有坚持下去, 她自觉占了大便宜, 找补道:“届时殿下有什么爱吃的也告知一声, 命他们一道做了。”

    薛晏清一怔:“好。”

    单有佳肴美酒、却无舞榭歌台未免单薄。陈贵妃早就料到这一点, 宫女们传完菜后匆匆退下, 把场地让给等候多时的丝竹管弦班子。

    丝竹声渐次响起,如从云端飘然而至。百官们也渐渐放松下来,纷纷举起金樽, 与邻近的同僚们相互寒暄敬酒。

    敬酒时,不免拉出身边的儿子互相吹捧一番。

    几位相熟的后妃也相携向太后行礼祝酒。

    有了诸多年轻的面孔, 群臣宴比往常热闹了三分。熙和帝之前纳女未果的不快散去,满意地看着阶下觥筹交错、行乐宴饮的情状。

    后妃和睦、群臣和乐,想必太平盛世不过如此。

    不过, 百官们知道分寸,仅在同僚间饮酒寒暄,与皇室诸人井水不犯河水。

    林又雨一个单独的女眷,又是圣心瞩目之人,自然也被默契忽视。她也不觉尴尬,独自在席上自得其乐地品尝佳肴。

    虞莞目睹此状,心中一动。

    “殿下,我想去敬林姐一杯。”她对薛晏清。

    不知为何,她对这位林姐极有好感。方才若是没有太后襄助,她宁可冒着得罪熙和帝的风险也要出言为这个姑娘解围的。

    薛晏清:“想去就去,不必顾虑什么。”

    虞莞心中一暖:“嗯。”

    她举起三足金樽,缓缓下了白玉阶。

    这一去,可谓满堂目光集于她一身。百官交谈声渐微,都想看看皇次子妃是想做些什么。

    虞振惟心中一喜,女儿可算没忘记她这个老父亲。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走下玉阶,走到他面前,点了下头……

    拐了个弯,去了林又雨面前。

    “林姐。”虞莞轻声唤道。

    林又雨感觉眼前突然多了一层阴翳,听见有人唤她名字,抬起头来。

    她吃了一惊。

    眼前的人面容娇艳昳丽,如杏花初绽般动人。她神情宁和,嘴角带笑勾起人心底的好感。

    林又雨被虞莞的样貌怔得微微失神:“皇子妃殿下……”

    “是我唐突了,”虞莞笑道。她对旁人探究惊疑的目光视若无睹:“虞莞感佩林姐的忠孝之心,特此来敬林姐一杯。”

    她举了举金樽,美酒翻浮。

    林又雨明了了她的来意,轻轻笑道:“又雨当不得皇子妃如此盛赞。”她也拿起酒樽,微微与虞莞的一碰。

    啪。

    两人以袖遮面,啜饮了一口美酒。

    虞振惟道:“她……她怎么会……”

    怎么会如此不给这个父亲情面,略过他特地去敬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虞蔚兰握住父亲微微颤抖的手,把他扶到座位上。

    从前见有人不敬生父他早就生气了。但是看到长姐与林姑娘对饮,他却只觉得赏心悦目。

    心中对这个陌生的姐姐多了一分好感。

    敬完酒,虞莞并未逗留,施施然回到玉阶之上。

    熙和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大臣们更加疑惑不解,皇次子妃如此举止,到底是在迎合圣意,还是拔虎须呢?

    当了两辈子熙和帝的儿媳,虞莞对这个公公的性格也摸透了几分。

    他极好面子,爱做表面功夫。这等场合之下除非有人当庭谋逆,其他事他都会忍而不发。

    至于他心中如何想,虞莞并不在乎。她与薛晏清皆不是依靠皇帝宠爱过活之人。

    更何况她还隐隐察觉,薛晏清仿佛并未多么敬爱父君。

    果然,虞莞回来时满朝皆惊,只有薛晏清丝毫没有异样。他还给虞莞用公筷夹了菜,是她爱吃的。

    熙和帝按捺住不豫,问陈贵妃:“伶乐班子可准备好了?”

    先前没有丝竹,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现在听那管弦之声又觉得单薄,想看点什么助兴。

    陈贵妃愣了一下:“……自然准备好了。”

    随即,她低声吩咐心腹宫女:“速去明意斋,把等在那里的伶乐与诵经班带到这儿!越快越好!”

    宫女闻言,立刻快步趋出尧夏阁。

    陈贵妃暗道:虞莞莫不是把皇帝气糊涂了?非要这个时候看美人跳舞解气?把安排好的流程全部乱了,真是晦气!

    她心中给虞莞记了一笔。

    教坊司接到陈贵妃报信,陛下突发奇想,想在尧夏阁看歌舞表演,立刻带着伶乐班子匆匆赶到。

    每个人气喘吁吁,额间出了薄薄一层汗。

    为首之人暗暗叫苦:诸多布景都在明意斋中,未能及时带过来。少了含光彩缎、渺雾氤氲,这歌舞就成了几个女子干巴巴地甩袖子,效果大折扣。

    那人急中生智,嘱咐道其中一个容姿出众的乐女:“待会儿开始时,你就如此这般……”

    眼下,表演效果尴尬还是其次,关键是要让皇帝满意,事后才没人降罪!

    群臣宴饮正在兴头上,内侍总管蓦然通报道:“启禀陛下,教坊司遣伶乐前来助兴。”

    熙和帝挥手:“宣。”

    百官愕然,筵席刚吃了一半,他们还没来得及向陛下推荐自己儿子呢!怎么突然就要观看歌舞了?

    再怎么不情愿,皇帝发话了,他们也只好状似兴致盎然。

    伶乐班中皆是窈窕身段之人,她们穿着缂丝彩缎深衣,水袖摇曳生姿,仪态端庄地走入阁中,排布好了起舞姿势,吸引了诸多目光。

    有几个痴肥好色的臣子,眼睛恨不能黏在那些女子身上。

    众人突然生出些期待,教坊司的女乐会带来何种舞蹈。

    万众瞩目之下,忽地,从千般水袖中蓦然跳出一位女子来。

    丝竹恰在此时响起。

    那女子踩着丝竹起舞,诸多伴舞的女乐随着她的韵律依依地招摇着身形,伴着箜篌与琵琶声甩着水袖缓步起舞,不时仿佛有彩烟弥漫,使人看不清是幻是真。殿内金碧辉煌、彩衣缭绕,酒肴频倾。

    虞莞本在观赏舞蹈,看得正起兴时,竟发现,那容色出挑的主舞女子招摇地扭着腰直奔汉白玉阶而来。

    她想……干什么?

    那女子细软的腰肢如蛇般扭动,几个莲步之间,踏上玉阶,直奔顶端龙椅上端坐的尊贵之人而去。

    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袖子滑落,露出一截软白如藕的胳膊。双目盈盈动人,如同盛着一汪三月春水。

    她缓缓端起三足金樽,往熙和帝唇边送去。

    这女子,竟当着百官的面邀宠!

    熙和帝本来对这女子有几分兴趣,正想宴后找个时机纳了。结果这女子竟然当众这般作态,如此胆大包天!

    被百官与妃嫔注目,饶是熙和帝也生出几分恼意。更有几个御史台官不赞同地看着他,眼中将要喷薄出怒火。

    御史台官本就满肚子气,皇帝先是调戏了他们同僚之女,又当庭与乐女眉目传情。他们要是不书怒谏,明日皇帝不定就要再出褒姒、杨妃之祸!

    更不用众妃嫔的目光,哀怨有之、醋意有之。陈贵妃当场就愤怒一拍梨花木桌,吓得身边人抖了三抖。

    被这么多目光注视,熙和帝原本的心虚一瞬变为羞恼,眼前女子的脸也变得妖媚,哪哪儿都透露出一股祸水味儿。

    他接过酒杯,一把砸在那女子头上:“大胆!竟敢惊闯御驾犯上勾人!”

    “砰”的一声,酒杯落地,那女子额头处多了个血口子,渗出一道血痕来。

    虞莞闭了闭眼不忍细看,突然感觉手上一阵温热触感传来。

    竟是薛晏清把修长干燥的手附在她的手上。

    “别怕。”他。

    然后,在一众惊惶与愤怒中,他一步步迈至阶前:“不如皇父把此女交给我来处置。”

    太后也道:“皇儿,今日良辰,不宜见血。”

    熙和帝脸上余怒未消,他瞥了眼脸色铁青的陈贵妃:“就如晏清所。”

    虞莞本在愣怔,眼下霎时明白过来——

    此女恐怕是陈贵妃的人。

    薛元清急道:“不如让我为皇父分忧……”

    “元清!”陈贵妃突然出声,断了他。

    还嫌嫌疑暴露的不够多么?

    此女本是她安插在教坊、精心□□的女子。只等哪一日献上皇帝的床,将来好为他们母子吹枕边风。

    她三令五申过要徐徐图之,真不知道教坊那群人是什么蠢货,竟直勾勾地让这个蠢女人上前去勾引。

    这下她的心血全白费了!

    她心中怒火翻涌,气息有些不顺,忽地对上一双寒潭般的眼睛。

    薛晏清平静地看着她,不喜不怒。

    “陈贵妃有何疑议?”他问道。

    那清冽声音使陈贵妃心惊,仿佛洞见了她全盘的阴谋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