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嫁良辰(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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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酆都城内朝天冲起一道耀眼的白色光柱, 城池外的人抬头望着笼罩整片阴翳天空的玲珑宝塔, 沉着气攥紧了躺在手心里的花。

    阎王殿内。

    众阴帅扶着卞城王坐回到漆黑的阎罗宝座上, 孩抚着心口,又咳了一地腥红的血。等气顺了, 才倚着宝座,舒服地叹了口气。

    司簿站在殿阶之下,紧皱眉头, 出口讽刺:"不过是你和孟婆的一个猜测,你就这样对那两人好,若猜测是真,你岂不得把冥界都送给她们?"

    "若是真的,冥界本来就欠她们一个天大的人情。"孩揩了一把嘴角,眯着眼睛笑呵呵的,像个佛陀似的, "所以司薄大人, 那位龙女姑娘呢?"

    司薄闻言,冷哼了一声, 不满地将手别在身后, 调头欲往大殿外走去。

    孩的眼神一下子冷峻起来, 提高声音喊道:"司薄大人。"他话音刚落, 掌中便浮现出一团白色火焰, 他沉着眉眼毫不客气地朝殿阶之下砸去。

    司薄拧着眉头, 迅速摇开折扇闪躲。

    白色火焰刚砸到地面, 地面边咕嘟咕嘟地沸腾融化开来。司薄眼睁睁地看着孩抬手将幽冥玄海从地府深处拉上来。

    幽冥玄海是一片深蓝色的冰川, 原是北阴大帝所居之地,在片刻时辰前,司薄将龙女关押于此。

    "人呢?"孩望着空无一人的幽冥玄海,当即垮下脸来,"你把她送到哪里去了?"

    司薄捏着手中的白色扇子,眼神阴冷:"去她该去的地方,让她别忘了自己是谁。"

    "你把她送进了梦神的幻梦之境?"孩猛地站起来,吓得站在一旁的阴帅们缩紧了脖子,不敢吭声。

    司薄瞥了眼颤颤巍巍的卞城王,承认得十分爽快:"是,她身为蛟族后裔,北海公主,明明身负血海深仇,却整天跟着一只狐狸游手好闲。"

    "我没能力破除白泽对她的记忆封印,但梦神可以挖掘潜藏在心底的爱与恨。"

    孩闻言一怔,他知道司薄死前是蛟族后裔,却不知道他与那个龙女的联系。他盯着司薄越发凉薄的眼神,迟疑了好半天,才压着声音缓缓开口:"白泽令她忘记,以为是为她好,你叫她记起,也以为是为她好。"

    "你们怎么都不问她,愿不愿意?"

    孩的声音微弱得像在自言自语。

    众人沉默之际,大殿忽然剧烈晃动起来。十八盏白灯笼一个撞着一个,撞得蝙蝠扑腾着翅膀仓皇地飞走。

    日游和白无常晃来晃去地嚷嚷着:"哎!这怎么回事!"

    "阎王!阎王!"驻守大殿之外的阴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通报,"方才城内上空挤进去一团巨大的粉色灵光,来人留下一片花瓣。"

    阴兵动作极轻,十分心地将捧在手中的花瓣展示出来,仿佛怕把这落入黑白冥界的珍贵物品碾碎。

    是一片青白分明,清净无染的莲瓣。

    "她怎么来得这麼快。"司薄微微皱眉。

    "她不仅来了,还用花神问道,强行闯进了梦神的梦里。"孩被日游和夜游搀着,一脸平静地走下殿阶。

    "不过以她的实力,对付不了梦神慕广,更对付不了北阴大帝。"司薄思觉片刻,心中舒了一口气,"不知道是神仙先出梦,还是狐狸先出梦。"

    孩没接他的话,而是盯着那片青色莲瓣,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佛祖问创世神,喜欢菩提子还是青莲子,创世神答姑娘好像喜欢花,便选青莲子吧。所以他和四季女神倒算一个不太熟的熟人。

    彼时幻梦之境中。

    印儿正弓着腰咳嗽,那阎王的移身之术也修炼得太差劲了,怎么让她呛了满口的灰尘。

    等她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皱着眉四下一看,却发现只有她独自一人。

    千晛姐姐呢?

    脚下是一片广袤干涸的土地,野草肆虐地从地底里冒出头来,垂头耷脑的枯叶上溅着殷红血迹,空气里弥漫着战火的味道。远处,是一座处处皆是残垣断壁的城池,城门之上的青灰色石头上雕刻着"酆都"二字。城池之后,青山依然苍翠古老,太阳却发出阵阵凄寒。

    印儿忽觉心脏猛烈跳动起来,她不安地朝后退了几步,朝四下大声喊着"千晛"的名字,然而回应她的除了乌鸦"哑哑哑"的声音,再无其他。

    "怎么回事?这是个什么地方?"印儿心慌地拔了根狗尾巴草捏在手中,深呼吸,开始自我劝慰,"没事的,不要怕,这是梦神的幻梦之境,会勾出人潜藏在心底的喜怒哀乐贪嗔痴念,你要从里面出去。"

    她缓慢地踱着步子,一边走一边观望,这是什么时候的酆都呢?怎么会破败不堪至如此样子?

    这里,她没有来过啊,为什么幻梦之境会带她来到这里?什么都没有……如何做,才能够出去?

    千晛姐姐呢,现在面临的是不是和她一样的处境?

    千晛伸出手掌,用手背挡住从树叶之间漏在脸上的阳光。她蹙着纤细的眉尖,睫翼轻轻颤动了两下,才慢慢地睁开眼睛。

    她正背靠着一棵参天古木坐着。

    "印儿!"她难受地皱了皱鼻子,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扶着树干慌忙站起来,"印儿?"

    她绕着古木跑了一圈,却没发现与她一同入梦的人。她又抬头,飞上树上寻找,然而树叶晃得"哗哗"作响,仍然没有人回应她。

    四下寂静无比。

    只有她独自一人。

    千晛沉着眉,坐在树上,心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她入了梦神的梦,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在诱惑她内心的某种情绪,她得沉住气,尽快找到破解的方法才是。

    "麒麟大人,麒麟大人,你回来了?"

    "麒麟大人!你回来了!"

    她正出神,四下忽然聒噪起来。

    无数只七彩斑斓的鸟从天空落至枝头,有模样可爱的黄鹂、有声音动听的百灵,有姿态高傲的雄鹰……

    一只只动物,诸如野兔、驯鹿、豹子也从远处的草地或森林里轻快地跑出来。

    麒麟大人,花肆也这般喊过她。

    千晛疑惑地盯着这群飞禽走兽,四下仙气缭绕、清香四溢:"这里是何处?"她开口客气地问道。

    黄鹂"滴哩哩"地叫唤了几声:"麒麟大人,你怎么了?此处是须弥山啊。"

    须弥山?

    千晛坐在树梢上,慢慢量着周围。不知为何,仿佛有一种极其温暖的东西在悄无声息地填满她的心脏。她轻轻抚摸着苍老的树干,望着这一圈围着她的动物,她好像确实来过这儿。

    "那前面是不是有间草堂?"她试探着开口问道。

    兔子竖着两只耳朵,蹦蹦跳跳地,仿佛看好戏似的:"麒麟大人,天安姐姐又在抄经文啦?"

    这回答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千晛蹙起眉来,心头却忽然一顿,天安?又?

    又是天安。

    "天安是谁?"她从树梢上跳下来,疑惑地朝隐在云雾中的草堂走去。这个名字好像翻来覆去地缠着她,她总是在心脏跳空的无数个瞬间想起这个名字。可最后都是一句,天安是谁?和天安公主有什么关系,与她有什么关系?

    一群动物呼哧呼哧地呆在原地,没有跟着千晛走。

    千晛疑惑地回头:"你们不跟我一块儿去吗?"

    虽然她不知道这群动物为何对她这般友好,但好歹是此地能上话的,兴许能够派上用场。

    兔子挨着可爱的驯鹿,又仰头看了一眼树上的伙伴,明亮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麒麟大人怎么怪怪的:"天安姐姐……就是天安姐姐啊。"

    这还用是谁吗?整个须弥山,谁不知道她啊。

    兔子摇了摇脑袋,又接着刚刚的道:"麒麟大人不是天安姐姐抄经文的时候,除了你,谁也不许找她玩吗?"

    千晛揉着眉心,她可没印象。

    花肆逮着她便叫她麒麟大人,她已经挺疑惑的了。这下又出来个叫天安的姑娘,天安啊,她心里念着这几个字,抬眼瞧着一群躲到古木后面的动物,转身朝草堂走去。

    她要见一见,一提起来就让她心尖勾着难受的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难道会因这个姑娘走不出梦境?

    千晛摇头。连模样都记不起来的人凭什么困住她。

    "我抄完这一卷经文可以吃饭吗?"

    千晛才走至草堂门口,闻声,脚步倏地僵住。

    印儿的声音?

    有点像,又有点不太像,似乎多了几分甜腻撒娇。

    "不可以。"

    一个清清冷冷的女声回答道。

    千晛听闻女人的声音,情不自禁地按着喉咙,她并没有开口话啊。

    "那两卷呢?"熟悉的声音又响起。

    "不可以。"

    "三卷呢,四卷呢?"声音甜甜腻腻的姑娘似乎委委屈屈的,"千晛姐姐,祖师爷了,经文可以不抄,饭一定要吃。"

    里面的女人沉默了片刻,不知道是一副什么表情,最后冷冰冰地开口道:"好,你去吃。"

    姑娘也沉默了片刻,最后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和悠长的叹气音:"唉,不吃了,饭可以不吃,经文一定要抄。"

    她"唰唰唰"地飞速翻动了几页,像是实在受不了厚厚的一沓经文,又可怜巴巴地求起情来:"好累啊,抄得手都酸了,我可以到院子里透透气吗?"

    里面的女人似乎点了点头,下一秒便听姑娘欢呼了一声,像阵风儿似的,"轰"的一声拉开竹门。

    千晛还没来得及躲,便与姑娘了个照面,她慌忙掩面低头,转身离开,压着声音道:"对不住,路过此地扰了,我立马离开。"

    "千晛姐姐,今天的天气好好啊。"姑娘懒洋洋地伸着懒腰,闻着风中的花香,开心地笑着。

    "不许喊我千晛姐姐,我是你师父。"冷冰冰的女声又道。

    "千晛姐姐这样子的不算师父啦,要是你是师父的话,那我给白泽、西王母、陆压道君、灵宝天尊他们,都要喊师父了。"姑娘颇为不乐意,"况且,好多人给你喊师父,我不想跟她们喊一样的。"

    "爱喊不喊。"女人面无表情地道。

    "那好吧,千晛……师父。"姑娘撇着嘴,无奈地叹气,仿佛好心情都被冲散了似的。

    捂着脸的千晛愣在原地,内心已是惊诧万分。她慌忙回头,竹门前的两个人,一个面无表情地站着,一个兴致缺缺地耷拉着脑袋。

    她们看不到她。

    千晛摇着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那个女人跟她名字一样,外貌一样?

    而那个姑娘跟印儿……虽不上完全相同,可鼻子眼睛嘴巴跟印儿简直如出一辙。就像是印儿些时候的样子。

    粉嫩白净的一张脸,灵动清澈的狐狸眸子,因为生气而微微嘟起的嘴唇,加上一身熟悉的白色仙裙,她真的有些分辨不过来。

    "印儿。"千晛往前走了几步,心翼翼地喊道。

    然而姑娘迎着太阳,皱着鼻子轻轻了个喷嚏,根本没听到有人话。

    "阿嚏。"姑娘揉着鼻子,又了一个。

    "阿嚏。"姑娘纳闷了,怎么连续了三个喷嚏。

    "你生病了?"女人低头瞥了她一眼,看着她轻轻颤着肩膀,皱起眉来,她将袖子里绣着一枝粉色桃花的白色手帕递到姑娘跟前,"擦擦,进屋吧。"

    姑娘惊异地看着一绢白手帕,红着脸甜甜地道:"谢谢千晛姐姐。"

    女人垂下眼皮子看她一眼,这次没有纠正她。

    姑娘见女人进屋,也跳着跟了进去。

    千晛站在院落内,望着简单朴素的草堂和半敞开的竹门,情不自禁地也跟了进去。

    如果刚刚那两个人是她内心深处幻化出来的,她怎么会那样子对待印儿呢?虽印儿有些调皮,有些话多,可这些都不会令她讨厌。如果印儿生病的话,她应该会很难受的吧。

    草堂不大,屋内陈设也颇为简单,千晛一眼望过去,只有两张方桌、两把椅子、一个柜子和一架木床。木床上放着一叠干净的蓝色被褥。

    姑娘伏盘着腿坐在其中一张方桌旁,歪着脑袋,一边嘀咕着经文,一边皱着眉誊写。

    千晛隔着老远就看到了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她呆呆地站着,仿佛突然间着迷似的,一时忘了要做什么,只是专心地着看姑娘写每一个字。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原来是在抄金刚经。

    这句话可太难懂了,千晛看着姑娘蹙着眉尖嘀咕了半天,忍不住想去教教她,可她伏在案桌边上,认真解释了半天,姑娘根本没听到。

    全成自言自语了。

    "千晛姐姐,这句经文如何解?"姑娘用毛笔玩着砚台里的墨汁,偏头问坐在另一张方桌上不知道在捣鼓什么草药的女人。

    "哪句经文?"女人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姑娘捏着毛笔轻轻一甩,不心将墨汁洒在之前抄好的一摞纸上,她急忙站起来,一不心又将砚台翻,墨汁便伺机溅到她白色仙裙上。

    千晛坐在姑娘对面,还没反应过来呢,这人已经把自己弄得一团糟。

    她没算笑,但看姑娘撇着嘴泄气地了个喷嚏,又忍不住皱着眉头笑起来。

    生病了吗?怎么这样心浮气躁的。

    姑娘看着一桌子糟糕的乱象,眉头都皱成了"川"字,她怯怯地转过身去,闷声闷气地朝女人道歉:"千晛姐姐。"

    女人仍做着手头的事,将轧出来的草药慢慢地倒进白净的瓷碗里。草药是青色的,闻起来有点香。

    "千晛姐姐。"姑娘又喊了一声。

    千晛站起来,忘了别人听不到,正准备叫那个和自己名字一样模样一样的女人开口话,却见女人端着瓷碗走到姑娘面前:"一口喝完,再去里面换件衣服,等睡醒了再去吃饭。"

    "苦吗?"姑娘紧张地问。

    女人从头至尾看了她一眼,真是脏兮兮的。她微不可闻地翘起唇角,眨了眨眼睛:"嗯,很苦。"

    那一定很甜!

    姑娘连鼻子都没捏,一口气喝下去,喝完脸色都变得苍白,吐着舌头生气道:"苦的!"

    女人慢悠悠地收拾着方桌:"我不是了很苦吗?"

    她转头看了一眼气极的姑娘:"哦,对了,弄脏的记得重抄。"

    她顿了顿,指着那没被弄脏的字儿,又道:"就这字儿,到时候其他师父看不懂吧?重抄。"

    千晛看着姑娘皱巴着一张脸,一边有些心疼,一边没忍住,笑出声来。

    "知道了。"姑娘恼怒地去屏风后另换了一件白色仙裙,气鼓鼓地躺到木床上,开始晕头晕脑,"千晛姐姐,你这什么药啊,怎么这么快,我睡意就来了。"

    女人没有作答,只是道:"困了就睡吧。"

    睡醒了,病就好了。

    千晛心中叹气,连什么药都不知道,就直接吃了。这般信任别人的性子,倒和印儿一模一样。

    姑娘躺在床上,阖上眼睛真的睡着了。

    女人听着细微绵长的呼吸声,似乎是怕吵醒她,停下了收拾方桌的手。

    "阿嚏!"姑娘微微侧着身子,难受地了个喷嚏。

    女人站起来,将手擦干净,放慢步子轻轻地走到床畔。她将被褥摊开,慢慢地盖在姑娘身上。

    千晛站在不远处,看着女人忽然专注地,神色温柔地盯着姑娘。一瞬间,她仿佛与这个女人产生了某种共情般,意识到自己颤抖的指尖和挣扎的内心。

    睡着的人明明安安静静地什么也没有做,却令某颗心脏狂跳不止。

    喜欢,喜欢很久很久,想偷偷亲下去。

    又硬生生地止步。

    千晛看着女人低头,却攥着拳停在距离姑娘红唇半厘的距离,她很难过地喊了声"天安",又拧着眉头直起腰身,变成原来不近人情的样子。

    床上的人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毫无知觉地舒服地翻了个身。

    千晛看着女人,仿佛在照镜子。

    她自言自语地道:"你喜欢她,为什么不?"

    女人却忽然间抬起了眸子,嘲笑地看着千晛:"这得问你,不能问我。"

    千晛看着这个笑容:"你听得到?"

    空气里有人笑了一声,她惊吓得回头望,方桌消失,木椅消失,柜子消失。

    身后的女人和姑娘也消失了。

    四下变成一片漆黑。

    空气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像药草、像莲花露,像荔枝。

    千晛茫然地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不对,是梦,清醒一点!

    她用指甲戳着自己的手心,刚刚一疏忽,居然跟着梦境走了。

    "千晛姐姐。"

    身后突然传来印儿的声音,千晛着急地要回头,却忽然间觉得腰身一紧,像被人从后搂住一般。

    柔软的身躯紧紧贴着她的后背,温柔又炽热的呼吸像烈火一般落在她的脖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