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枯骨(三)
电闪雷鸣的黑暗中, 印儿难以置信地立在原地。
她的手还僵在半空中, 指尖颤抖着向下弯曲。
一旁的宫女大吵大嚷, 伴着太监尖细的嗓音和宫门外整整齐齐的脚步声,仿佛一群涌出地府, 前来索命的阴兵。
为什么天安公主没回来你就要自杀呢?
印儿压着满腔的怒火,浑身发抖地在太后身边跪了下来。窗外一声惊雷,将偌大的慈宁宫站得明如白昼。印儿双目通红地盯着眼前人的眉目,颤抖着手指抚上这人蹙起的细眉、无神的眼睛和微微张开的红唇。
她知道这是梦, 她的千晛姐姐才不是什么太后, 可是当她凑近, 交睫之距,却无法与对方呼吸相闻时, 心头一痛,眼眶发酸,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顺着面颊淌下来, 一滴一滴地落在沁血的麒麟血钗上。
直到夹着寒雨的疾风吹破了糊窗的窓纸, 屋外的禁卫军举着火把闯进宫门,她才闭上眼睛, 停止哭泣。
明晃晃的火炬照彻整座慈宁宫。
印儿睁开眼, 动作温柔地将太后放平,帮她阖上眼睛, 为她盖上寒裳, 手脚沉重地站起来。
"快!快!捉住上和太后!"禁卫军的统领在宫门外高呼, "其余的人拦住太子的军队!"
她已经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料到远在酆都的天安公主已无半线生机。死得干净利落, 干脆洒脱,毫无留恋。
印儿低头近乎眷恋地望了一眼安静沉睡的人,这出梦境看起来像是天安公主与上和太后的事,可又处处混淆着与她熟识的人。梦神要用这千百年前,在史书上无半点痕迹的尘封往事困住她。
她忽然有些想笑。
遗憾确实令人难过,可比起旁人的过往与那些埋藏在死人心中无法窥见的真实念想,她更珍惜当下的人,她更想快点冲破梦境,与她惦念之人相见。
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忽然想起一句经文,心中默念:"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她倏地睁开眼睛,完全漠视冲进来的官兵,自顾自地往宫殿外走。凄清的宫门外,雷声交织,暴雨如注。身后的宫门内,回荡着宫女被屠戮时凄厉的惨叫。
印儿攥着拳头站着雨幕中,雨水肆虐地泼在她的身上,她仿佛像殿门外一盏指路的宫灯,在瓢泼的雨夜里,快要熄灭了。
"姑娘,你真的不回头看看那些死去的人吗?"
有人在雨声中压着声音,笑着话。
"我知道,你其实不舍得目睹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死亡。"
印儿拧着眉头,用双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听着不绝于耳的惨叫,深深地吐了口气。
她毫不惧怕地仰头看着可怖的天空,扯着嘴角笑起来:"梦神慕广,你可算出来了。"
"怎么,觉得困不住我,又算换个新招式来蛊惑我?"
"真是绝情的姑娘啊。"
梦神轻轻笑了两声,那笑声一顿一顿的,仿佛有人在一张偌大的棋盘上下棋,笑一声,便如一颗墨玉棋子落在冰冷的棋盘上,让人心头一惊。
"得像我在梦境里救了她们,就能改变她们已死的命运一样,"印儿摇头轻蔑地哼了一声,"梦神慕广,既属六界,便没那么大能耐超脱生死,逆天改命。你只能在你的幻境中创造盛大而丰腴的美梦,可若是梦,总会醒的。"
"但有人却沉溺其中,不愿醒来啊。"
雷声轰鸣,梦神的话仿佛一场呓语。
"姑娘,你不想看看天安公主死了没有?"
印儿学着梦神的样子,呵呵笑了两声,紧蹙眉心十分不屑地道:"我不想看。我知道。"
"天安公主,十六年,葬酆都。"
"古殷流传至今的规矩,将军死在哪儿,埋在哪儿。"
"你真的不想?"暴雨渐至停歇,狂风将天上的乌云席卷散去,宫墙内的柳絮洒满了池塘,被塘中的鲤鱼逗弄得浮浮沉沉,"姑娘,可幻境还在继续啊。"
梦神叹了口气。
微风乍起,印儿瞪着眼前的红砖、黑瓦、高墙在瞬间坍塌,化作漫天烟尘。她警觉地立刻朝身后望去,然而下一秒,她却震惊地捂住了嘴,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的场景。
那是一处一望无垠的墓地,一块块雪花青的无名碑像一名名士兵一样岿然伫立。墓地中央,是一座四周皆是青砖围墙的陵墓,绕着围墙生长的是一朵朵五颜六色的无名野花。她们花瓣挨着花瓣,铺在纵横交错的墓碑间隙之间,仿佛一条路似的。
围墙里是什么?
印儿正这样想着,脚下便铺出一条长满绯色花的道路来。
幻梦之境中所经历的一切,是你曾经历过的,或者是你所想象的,它们交织在一起,让梦境似假似真。
印儿想起刚才梦神的那番话--"可幻梦之境还在继续啊",笑着叹气,或许就连刚才的梦神都是她想象出来的,因为她急于走出他的梦。
她望着远处的青砖围墙,神情严肃地屏着呼吸。她现在不得不承认,她和这叫天安公主的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仰起头,看了眼天上出现的太阳。
去看看就去看看,她可是头回见修建成这般的公主陵--没有墓碑,却有万军随葬。
"快点,是不是这地儿啊?"
"大哥,绝对是这座山,全酆都谁不知道天安公主葬在这儿。"
"那墓穴呢?老子按着规矩了好几处盗洞,没瞧见半点东西,这里他娘的就是一座多长了一些树,一些花的荒山!"
"大哥,你别着急,再找找啊,刚我们那玩意下去,明明表明了此处是有东西的啊,咱把这座山翻遍,肯定能找着。"
"废话,肯定得找着啊!天安公主可是按皇帝的标准下葬的,里面的东西多得是呢!"
…………
印儿沿着又窄又长的花间路一直走,她仿佛很熟悉似的,穿过一座又一座墓碑。
她的身边,飘散过历朝历代爬上这座山来寻找公主陵的盗墓人,他们穿着不同朝代的衣服,着相似的言辞,做着同一件事,却无一人找到公主陵。每个从洞里爬出来的人,都满头鲜血地喊着"以后再也不来了",然后步履踉跄地跑下山去。
这块墓地就在他们脚下,公主陵就在他们眼前,可他们所有人都看不到。
印儿揉了揉眉心,天安公主对她这只狐狸还挺客气,偏偏她"看见过"?
这般想着,印儿在距离青砖围墙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她低头忘了眼脚下的花,撇了撇嘴,蹲下身来,认真地摘了三朵好看的花。她握在手中,仿佛握了三根香似的,对着公主陵特别恭敬地鞠了一躬。
"对不住,我知道即使是在梦境中,我也不该冒犯您,但……我想出去。"她弯着腰无奈地又了一声,"对不住了,天安公主。"
语罢,便见印儿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细扁的短匕,她凝神又望了一眼无门的青砖围墙,才紧紧握住嵌着红宝石的刀柄。
对不住。
印儿眯着眼睛,将手中的野花扔掉,然而她刚踏出一步,围墙之内就冲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兽吼,巨大的气流屏障"轰"地一声将她瞬间震飞。
印儿歪着身子,手撑在刀柄上,硌得她生疼。她龇着牙捂着胸口又些痛苦地抬起头来,强大的气流使她有些头晕目眩。这怎么回事,梦里也有这么清晰的疼痛感与恐慌感?
她一边晃着脑袋一边混沌地望着空中的巨兽,一定睛,却吓得攥紧手中的匕首,忍着痛爬起来,要逃命。
"对不住,对不住!我不进去!我马上离开!"
印儿狼狈地爬起来,巴掌大的脸吓得惨白。她刚刚看到了什么?她刚刚没看错吧?通身燃火,声音如雷的火麒麟吗?
虽然是在梦里,可她的害怕也真的太真实了。那是传中与天地共生的神兽啊!
然而她大气不敢喘一口,才踉跄地往前跑两步,便被神兽踩在脚下。
印儿哭丧着脸吐掉呛进嘴里的花瓣,这究竟是什么梦啊,她心里不停地念叨着:"换地方,快换地方,快离开这里!"
然而除了风吹花动,四周没有丝毫变化。
"神……神兽大人,我,我不进去了!"印儿艰难地转着脖子,抬起头来,哆哆嗦嗦地开口,"你别动怒,我不是故意闯到这里的。"
不知怎的,明明心里害怕至极,但她仍想认真地看一眼"火麒麟"。
四处躲闪的眸子刚对上"火麒麟"的怒火,印儿便突然闭上眼睛,咬着下唇,心惊胆颤到不敢直视。
"你是何人,缘何来到此处?"
印儿闻声,一下子舒展开眉头,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不是……千晛姐姐的声音吗?
她慌忙睁开眼睛,心中"千晛"二字还未出口,便听见天空忽然雷声大作,夜幕在眨眼间再次降临,大雨随之倾盆而下。
一块块墓碑化成一缕缕白烟消散干净,被人踩着的疼痛感蓦地结束。
印儿趴在地上,盯着眼前被雨水蔫的花草,不耐烦地将手中的匕首插进土里。
支离破碎、不断变化、如无底洞一般的梦境,何时有个尽头?
暴雨顺着九千九百九十九层石阶流下来,仿佛一片奔腾不息的瀑布。
印儿拎着匕首,眼神阴沉地站在雨幕中。远远望去,湿的白色仙裙、充血的眼瞳和顺着刀尖滴下来的雨水,使她看起来像个无恶不作的杀人狂魔。
"这又是哪里?"印儿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声,抬头朝石阶望去,不知道有多少级,竟然瞧不见尽头。
可真有趣。这是在预示她要永远处在无休止的梦境里吗?
她一边琢磨着,一边试图朝石阶上走。
可她右脚才迈出去,空谷里就陡然升起一阵女声。
那个声音平稳得毫无感情,却让人耳膜刺痛。明明是好言相劝,却又像在下达命令:"姑娘,灵力不够,非经允许,请离开须弥山。"
印儿捂着耳朵,难受地摇着头,仓惶地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四周群山环抱,在滂沱大雨中,参天古柏与林中百鸟仿佛一个个守夜人,它们一声未发,印儿却觉得四下皆是虎视眈眈盯着她的人。
须弥山?
印儿想起《六界神兽录》有关须弥山的记载,收回右脚,识趣地往后退了几步。
须弥山外的结界,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石阶,灵力不够,非经允许上去的人,一律丧命。
耳朵里的疼痛如此真实,她可真有点不敢擅闯。
不过既然不允许她上山,那应该会允许她下山吧。
印儿抬眸又望了几眼,心里止不住感叹,她其实真想上须弥山瞧一瞧,不知道这梦里的仙境与她书上看到的比较起来,哪一个更令她向往。
她收回目光,叹了口气,冲着群山正经地喊道:"那请问,怎么下山?"
她刚刚环视一周,可没瞧见下山的路。
然而除了雨声和林中反复鸣叫的珠颈斑鸠,没有人回答她。
山中雨大,寒气渗骨。
印儿偏头,蹙着眉尖,掩唇轻咳了几声。
前方有路难行,后方无路可退,可真是滑稽。
她难道要在这儿一直淋雨,她可不愿意相信。
印儿四处转着,正被贴在树干上的一只蓝色闪蝶吸引,忽然听到石阶之上传来一串接一串的"嘭嘭"声。
由远及近,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滚了下来。
印儿"咦"了一声,赶忙寻了个安全的地儿站着,等着看滚下来的东西是何物。
然而她还没站稳,便听见"轰"的一声,眼前闪起一阵白光,就像之前她在公主陵,被震飞时的场景。
雨幕里,有人受了重创,痛苦地哼了一声,弓着腰咳了一手的血。
印儿捂着眼,从手指间的缝隙望去,白光之中是一个很熟悉的身影,墨色长发散在红衣之后,清瘦背脊高贵无双。
"千晛姐姐。"印儿忙不迭地跑过去,差点摔在一汪水坑里,"千晛姐姐!"她惊喜地又喊了一声。
红衣女子似乎并没有听到印儿的声音,而是弯下腰来,满眼焦急看着躺在木板上的人,细声安慰:"天安,天安,你坚持住。"
她的声音着颤,明明听起来担心又绝望,却不见面上表情半丝难过,仿佛是怕被人窥见内心深处藏着的某种感情似的。
印儿走近了才看见,这方狭的天地内,除了她和千晛,还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天安公主。
天安公主穿着一件被鲜血浸透的白色素衣,她的身上笼着一层暖红色的灵光。任凭大雨如何冲刷,也无法让她看起来干净整洁。
印儿看着天安公主艰难地抬起眸子,虚弱得看着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天安公主看得见她、听得见她?千晛姐姐却看不见,也听不见。
不,不是的。印儿严肃地盯着眼前的红衣女子,忽然明白过来,这样冷漠的眼神,不是跟着她一块儿进来的人,而是用麒麟血钗自尽于古殷皇宫内的上和太后。
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选择自杀是为了天安公主?
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印儿觉得脑子有点混乱,她感觉自己能看到这些事中存在的联系,但又理不清、理不顺。上和太后在古殷皇宫用熏香唤出白泽哥哥时,白泽喊她"麒麟大人",所以上和太后是千晛姐姐,只不过,是千晛姐姐很久很久以前的一种身份?
她想起白泽之前调侃的一句话--千晛是火麒麟,所以千晛究竟是不是呢?还是只是须弥山上一只普通的麒麟?如果千晛是火麒麟,那守着公主陵的神兽又是谁?
这一切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印儿的心里有无数根断线,它们绕来绕去地尝试连接在一起,以展现一个完整的因与果。
"嘭--嘭--"
群山环抱下,人拖木板的声音显得冗长又嘈杂。
印儿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依旧紧皱着眉头。她看着"千晛"心翼翼地用微弱的灵力将天安公主护在木板上,拽着木板上的缰绳,一步一弓腰地从第一块石阶朝最上面爬去。
山谷里回荡起刚才的声音,冷冰冰的:"灵力不够,非经允许,请离开须弥山。"
"千晛"没有停下来,仍是像之前那样走着。
"麒麟大人,每走一步,遭受一次灵力攻击,你现在仅存的微弱灵力,护着天安,你便走不上须弥山。"
她还是装作没听到。
印儿站在石阶之下,望着"千晛"清瘦的背影,雨怎么还不停?雨停了,她就能走得快一些。
"心!"印儿看着"千晛"不心脚滑,下意识地出声提醒,朝石阶上跨,想上去帮那人一把。可意料之中的,她又被弹了出去,摔在地上。
匕首"当啷"一声落在石板上,在雨水冲刷下,锋利锃亮,泛着泠泠寒光。
"千晛"没有听到印儿喊她,她右脚一滑,反应迅速地单膝跪地,等回头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天安,才沉着眉稍作喘息后,咬着牙重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着颤儿地朝前走。
天安躺在木板上,动也动不得,笑也笑不得,眼皮子沉重得似要闭上,像极了活死人。
隔着三十级石阶,印儿就坐在地上看着那红色的背影和血染素裳的人。
那人又差点摔下来,前功尽弃。
裙裳单薄,寒衾难耐,雨势却不见。九千多级石阶铺在那儿,冰冰冷冷的,对旁人无半点心疼。那人膝盖摔破了,鲜血顺着腿部的曲线流下来,浸红白色的长靴。长靴"啪嗒啪嗒"地踩在雨水中,印儿忽然就觉得眼眶酸涩。
生气、难受、害怕……从来只藏在心里,一个人,咬咬牙,什么都自己挺过去,无需别人半点心疼。
那些仰望过无数次的背影交织在一起,穿过两千七百多年的光阴,戳着她的心尖告诉她,那就是千晛。
不是什么上和太后,就是千晛。
什么样的人?她欢喜到一见面就心脏怦怦乱跳,却还要每次都装作今天天气真好的人。
她们之间,隔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
一个艰难地站在墙里头,一个没用地坐在墙外头。
"麒麟大人,莫要往前走了,每过一百级,攻击力度大一次,这个,你比谁都要清楚。"山谷里的结界守护神又开口提醒,"回头吧,于你而言,只不过是一次失败而已。"
那人没吭声。
"给我闭嘴!"印儿烦躁地站起来,将手中捡起的石子投掷山谷,喘着气、红着眼道,"让她好好走路,别扰她,别让她分心。"
"便是不扰、不分心,也难成全。"
"那也不是你了算!旁人不可以做到,她一定可以!"
印儿不知顾忌地争辩着,可山谷里的人听得倦了,最后轻轻叹了一声:"随意吧。"
山中便突然间短暂地安静下来。
像是一桩难以逃脱的厄命。
那由远及近的滚落声和"轰"的一下与结界碰撞的声音恍如惊雷一般,又落进她的耳朵里。
印儿憋着一肚子难受与恼怒,飞快地跑去扶"千晛",可是碰不到就是碰不到,她只能掉着眼泪看着对方从地上爬起来。
"姐……姐姐。"
躺在木板上的人艰难地拽住"千晛"的衣角,终于开口话:"姐姐,算……算了吧。"
她实在太虚弱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看着跪在她边上的眼前人的眉目,她还是用力地扯出一个干瘪的笑容来:"算了吧。"
"千晛"一直绷着的表情终于破开来,她近乎愤怒地甩开天安的手,闷声不悦道:"我能带你回去!你别……"
她话还没完,一低头,看见天安紧缩的眉头和嘴角溢出的血,顿时惊慌起来:"天安,天安?"
印儿皱着眉看着天安身上原本笼着的那一层暖红色灵光逐渐变淡,想来应该是"千晛"给她的护命灵力在一次又一次灵力攻击下开始失去作用。
"千晛"着急地往天安身上重新输送灵力,可正如空谷里那个声音所言一样,"千晛"的灵力在此刻也是十分稀薄。如果再上去,又摔下来,又能维持多久呢。
"千晛"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她沉着眉目盯着奄奄一息的天安,将体内近乎全部的灵力推进天安的身体里。
"千晛"看着暖红色的灵光护着天安,叹了口气,挤出个苦涩的笑容:"你得听我的,我不许算了。"
"不要,"天安着急地伸出手要拽住"千晛","千晛"却先她一步飞身踏入空谷山涧之中。
整个山谷顿时隐隐颤抖起来。
百兽嘶鸣,群鸟飞腾。
"这是怎么了!"印儿被晃得摔在地上,手指紧紧抓着地面,一只只蓝色蝴蝶也忽然从各个树干上蜂拥而出,铺天盖地地朝山涧奔去。
就像一场巨大的风暴一样,印儿立即凑近天安,护在天安身上,生怕这风暴破坏了那人留下的护命灵力。
"麒麟大人,你准备好了吗?"那个冷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开始吧。"
"麒麟大人,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开始。"
"麒麟大人,这空谷山涧中有一千七百只灵兽,三千九百只飞禽,在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会因为对方是你,而手下留情的。"
空谷里有人笑了一声:"我知道。"
"你会死在谷底,天安,一样没救。"
"我若活着出来,她便有救。"
天地间忽地沉默。
守着空谷的人无奈地叹了一声。
尾音刚落,便听百兽之王在山中狂然长啸,四下灵兽瞬间异动,空谷里立马上演起一场追逐撕咬的杀伐之战。空中百鸟遮天蔽日,使得天上地下无路可逃。
天地间还有另外一种方式进入须弥山,在一千七百只灵兽与三千九百只飞禽的守护下夺得结界人的结界钥匙,以令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为之化作浩荡通途。
但六界之中,从来没有人做到过。
"谢谢你。"
蝴蝶散尽,飞入空谷。印儿从地上坐起来,听着天安了这么一句。
"不客气。"印儿听着谷底的虎啸狮吼,坐在积水的地上,发呆地望着天上,半晌道了句,"雨停了。"
天安自然是看得到的。太阳慢慢腾腾地越过群山,停在那半空中。柔和的阳光穿过松松垮垮的云层,透过空气中的水露,落在石阶上。
是与山谷里截然不同的两个场景。
"我,快死了。"天安忽然笑起来。
印儿不知道为何单单只有天安看得见她,但此时此刻,她并不想追问,因为恐怕天安也不出来:"她在为救你而努力。"
印儿低头看了一眼天安,轻声道。
"她……为了我,第一次,像刚刚那么狼狈。"
印儿没接话,转着手中的匕首。
"她,从未如此害怕,连喊我的名字都在发抖。"
"我有时候想,这样子,是不是算得上不讨厌我。"
"我陪了她很多年。我知道,如果我死了,她会难过的。因为她其实挺依恋人的,舍不得有个人陪了她这么多年,然后突然在眼前消失。"
"但我……真的快坚持不下去了,可我哪怕还有半口气,她都要救我。"
"这样好的人,我舍不得拖累她。"
"是我太愚笨了,无法历劫成功,不是她的错。"
印儿坐在地上,手中的匕首愣在空中,她好像把天安的话全部听进去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印儿。"天安十分耐心地喊她,声音温柔,"印儿。"
"我做不到。"印儿摇头,断然拒绝,"她在救你,你不会死的。我不想她出来后,看到自己以命相护的人死在这冰冰冷冷的石阶上。"
"可是她会死的。"天安听着空谷里百兽的欢鸣,望着天空道。
印儿攥着手里的匕首,目光在天安身上顿住:"我做不到。"
天安闻言摇头,竟然撑着木板,颤颤巍巍地坐起来。
"你疯了!"印儿见状,慌忙道,"你快躺下!"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生是虚妄,死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天安看着手足无措的印儿,笑道,"你其实已经知道了怎样从梦境里出去。"
天安的目光落在印儿手中那把锋利的短匕上。
印儿摇头,避开天安的目光:"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天安伸手,忽地抱住对方。
印儿心头忽地一惊,感到天安握住她的手,握住她攥着匕首的手。
两人相握在一起的手僵在空中,印儿看着天安坚定的眼神,犹豫道:"她会难过的。"
天安累极了,她甚至不愿再与印儿对视,于是慢慢地将头靠在对方肩头,声息微弱地道:"她会死的。"
她会死的。
印儿便沉默无言了。
她知道天安握着她的手要将匕首刺向何处,她没有阻止,此刻的她仿佛一个牵线木偶,直到趴在她肩头的人忽然闷哼了一声,刀尖刺进心脏,她才紧皱眉头道:"我只是为了出去,你只不过是一场梦。"
"其实她也是一场梦,你们都是假的。"
从这似真似假的梦里逃出去,便是消灭梦眼。有些人的梦眼是金银财宝、有些人的梦眼是权力欲望,有些人的梦眼是一个人。
她的梦之所以延续,是因为千晛,千晛之所以在此,是因为天安。
天安便是她这场梦的梦眼。
她杀死天安,一切就结束了。
天安闭上眼睛,刀尖深一寸,她的笑容深一分:"嗯。恭喜你,梦境快破了。"
山谷里的风声忽然狂躁起来,盛大的气流席卷着一只又一只蓝色蝴蝶,一身红衣的人从深谷中跃起。
强大的气流裹挟着泠泠粉香朝印儿身后冲去,印儿痛苦地看了天安最后一眼,下一秒便狠心地将匕首拔出,鲜血随着暖红色灵光的流散喷薄而出,溅在她惨白无神的脸上。
"对不起啊。"印儿艰难地转身站起来,她拎着一把刀尖滴着血的匕首,循着指着她喉头的剑尖朝"千晛"望去。
"千晛"的红衣在风中破烂不堪,露出的伤疤鲜血淋漓,握着虚空之剑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的身后,成千上万只追赶而至的飞禽走兽瞬间止步。
已经失去了继续战斗的理由。
虚空之剑在风中铮铮作响,"千晛"双瞳充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的面容。
"千晛姐姐,在天安心里,我不允许世间任何一个人让你负伤染血。哪怕因为我,也不可以。"印儿弯着唇角,眼眸含笑,在这一刻,她不知道她是天安,还是印儿。
话音刚落,天安的身体便一点点化作鳞鳞白光,顺着"千晛"白色的长靴,环身而上。
白光在太阳之下零零碎碎,恍若散落在银河里的一颗颗星子。
印儿听着"千晛"一身麒麟烈焰暗纹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看着她清冽冷傲一双丹凤眼。
一柄虚空之剑衬得眼前人举世无双,印儿忽然就仰天大笑起来。
"恭迎麒麟大人。"
空中万千飞禽走兽忽地齐齐落地,连同空谷里那冷冷冰冰的声音也变得恭敬起来。
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石阶在瞬间化作坦荡通途,一个个白衣童从上面有理有序地跑下来,齐声恭迎。
当"千晛"偏头愤怒地看向印儿时,所有画面却在忽然间原地定格。天地间万事万物变成了一片漆黑夜色。
印儿闭目静立,与世间万物融为一体,与整个幻梦之境融为一体。
她的梦再无所求,再无遗憾。
当一切没有继续的理由,一切便趋向结束。
"咔嚓"一声,天光乍破,幻梦之境开始破裂。
印儿睁开眼睛,听到大地破裂,山谷摇晃,万物凋零……直到眼前人也触手而不可得。
终于结束了。
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喊声,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的……曾经被困在幻梦之境中出不去的人。
他们安稳地落进酆都城内,城外的人似乎听到了里面的呼声,皆忙不迭的冲进去。
鬼城酆都以后会很热闹吧。
不过……她为什么还悬在这空中?
真是,一场梦让她不得清醒,难分虚幻。印儿摇头轻轻扇了自己两巴掌,低声道对自己道:"印儿醒醒,梦破了。"她一动手,感觉自己体内灵力充沛,顿时惊讶不已,难道因为这些人的回归,人鬼二界平衡,她的灵力没受压制了?
那千晛姐姐呢,她得赶快找到她!还有阿溪,她得赶紧去找阎王讨要!不然那冥界臭司簿就要使坏心眼了。
"这幻梦之境不是破了吗?我怎么还没下去?"
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印儿怔了一下,立刻朝后望去,又惊又喜:"花肆!你怎么在这里!"
花肆听见印儿的声音,先是惊了一下,又瞬间拧紧眉头,不悦地道:"你怎么在这里?麒麟大人呢?还有,本上神的名字是你直呼的吗?"
她顿了顿又道:"那个龙女北浣溪呢,她用了花神问道我才过来的。"
"千晛姐姐应该在这附近,阿溪不在幻梦之境里。"印儿皱着眉道。
花肆摇头:"我是跟着北浣溪到梦里来的。"
"啊?"那个阎王明明不是跟她这么保证的,"算了,就算在这幻梦之境,梦境破了,她也应该出来了。"
印儿啧了两声:"不过这幻梦之境,你这四季女神居然没本事破,是我破的诶。"
"懒得跟你讲这些有的没的。"花肆冷哼了一声,天知道她的梦境有多无聊,除了一望无际的海,还是一望无际的海,除了海底的呜咽声,连个人影都没有。
"先跟她们碰面吧,我们怎么还在这空中出不去?"
两人嫌恶地各站在一边,她们只能看到脚底下的酆都城内发生了什么,四周却是什么人都没有。
她们好像置身于一个为两人设计的结界之中。
花肆琢磨得有些不耐烦,出了梦境的她就不怕梦神了,哪怕梦神是她的前辈,但到底同列上神之位:"梦神慕广,若你再不出来,我便直接破这结界了。"
印儿闻言,应声附和:"不要再装神弄鬼了!"
两人回头对望了一眼,暗下决定,正准备将这结界破,一个戴着白色面具的黑袍男子便立即从远处应声走了过来:"四季女神,印儿姑娘,您二位的朋友在梦里晕倒了,我给您们送过来。"
印儿一见是北浣溪,根本没功夫去探究来者何人,立即跑过去将自家龙女接住。她刚一走近,便瞧见了北浣溪脸上红肿的眼睛和干涸的泪痕。
"这是怎么了,怎么在梦里哭成这样?"花肆站在旁边疑惑地道。
她抬眸,眼神凛冽,又道:"你是慕广?看起来不太像。"
※※※※※※※※※※※※※※※※※※※※
大家好!不会忘了前面的剧情吧!(我的错qwq)
以后晚上9点更新,暑假日更+(我努力把之前欠的补回来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