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三生(二)
从山洞里冲出来后, 花肆便被暴雨浇了个彻底清醒, 她也没有想到自己刚刚会发那么大的火。
等到身后没人追上来, 只身一人站在黑暗中,她才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反正只要和天安扯上关系的人, 永远只会站在天安那边。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天安撒娇那是可爱,她撒娇就是够了,天安受了委屈那是心疼, 她受了委屈就是跋扈过头。她们两个的区别在哪里?无非是天安比她更能装罢了, 明明一肚子坏水,表面上却比谁都要无害纯良。她讨厌这样的人, 可这样的人却是能赢得大家喜欢的, 所以她就敛了一身脾气, 逢人就笑呵呵的。
"凡有所愿,求之于四季女神,必能心想事成;凡有所难,求之于四季女神,必能逢凶化吉。"这句话最开始是她的,流传得广了,世界凡人便常爱求之于她。她亦不负众望, 不负自己的尽心竭力,成为人间香火最旺, 最受欢迎的神。
至于印儿是天安?
花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捂着脸自顾自地发笑。
她不信。
她亲眼看到天安死在须弥山的神殿之内--为了抵挡入侵的魔界, 为了救她。
居然是因为救她,所以她怎么能不讨厌天安!她讨厌那个人讨厌得快要发疯!
"啊--走开!走开!"
接连不断的尖叫声陡然断了花肆纷繁暴躁的思绪,她蹙紧眉头,循着声音,朝风雨交加的谷底望去。
在这种天色下,什么也看不见。花肆只能从断断续续的声音中判断出谷底约摸有三名女子和四名男子。
可这种天气怎么会有人呢?花肆突然想起之前在洞内见到的残余篝火,难不成是那群人?来不及多加思量,她便听到谷底响起一声巨兽急促而尖锐的吼叫。
罢了,先下去看看再。只见花肆闭上眼睛,眉间金光纹闪现,周身灵光环绕。各路枝桠藤蔓此刻终于不似白日那般碍事,纷纷扭曲着身子给人让路。
不过这疾风骤雨依然没有为她而停下来。花肆皱着眉头望了一眼漆黑如墨的天空,她可不认为刚才的碧心滴能令她元气大伤,但既是如此,为何她的"平静之秋"没有反应。
事出反常必有妖,更何况是在暗夜之境里。花肆拧着眉心,化作一道粉色灵光,瞬间来到谷底两侧的高山之巅。
虽世人常道神仙无所不能,可要知神仙其实也是各司其职。譬如你就不能让四季女神与夜神在黑暗中交锋,因为四季女神只能闻声而动,可躲在暗处的东西却会在你松懈时伺机而动。
谷底此刻一片沉寂,连声音都没有了。
花肆闭着眼睛,右手指尖顺着暴雨的律动轻轻搅动着林中藤蔓。
"去!"
一声紧急的呵令伴随着雨夜中的雷鸣在山谷里炸开来,只见无数根粗壮的藤蔓交缠在一起,汇成一根利箭朝腾空而起的巨物袭去。
只听空中顿时响起一阵婴儿啼哭。
花肆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
又是九婴?
九婴又名鬼车,隶属凶兽,只能被冥界驯服,当初江南一战,她就是驯服不了九婴,才会直接下杀手,将之九头斩断。不过当时盛天白日,又是人间福地,自是她占上风,现下出现,兴许会有些棘手。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九婴并未向她直接攻来,反而又一次探入谷底。
难道谷底已经有了其他高人?
花肆皱着眉头,正准备下去一探究竟,却见一条金龙与九婴同时从山谷之中跃出。
金龙鳞片熠熠生辉,照彻整片漆黑山谷。
只见金龙凌驾于乌云之上,双目威严肃穆,天地间的雨声在一声振聋发聩的龙吟之后竟然有收敛之势。
九婴盘亘于空中,九只蛇头张开血盆大口,哪怕腰身处汩汩流血,看起来也十分凶佞嚣张。
居然是她。
花肆沉下眉头,看不出喜怒。
北浣溪自然也看到了立于另一山巅的花肆,不过此刻的她可不能分神。
时迟那时快,只见九婴一跃而起,九只蛇头叫嚣着朝龙身扑去。
没有碧心滴的北浣溪较之九婴,胜算实在太。在躲避了九婴一次九方攻击后,她就显得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花肆冷着脸看着天空一金一黑两道身影交战,似乎并不算帮忙。
北浣溪亦不向她求救,只是尽力地躲闪着,靠着身姿灵巧咬上九婴背部,可是九婴的弱点哪里是背部。
花肆的脸色愈发阴沉,终于在九婴朝龙背咬去的瞬间出手。九根仙带从她背后四散而出,像九条鞭子似的凶狠地分别缠住九婴的九只蛇头。
"山谷里是不是有人,你去全部救上来!"
关键时刻,自然是不能掉链子。
金龙望了一眼花肆,旋即俯冲下山谷。
九婴自是不允许到嘴的食物被人劫掠了去,奋力将仙带震碎,掉头就要朝北浣溪追去。
"还不速来!"花肆一声怒喝,山间藤蔓闻声而动,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冲来,形成一张坚实的巨网将九婴裹挟其中,"凶兽若不害人,哪怕是凶兽,我依然不会伤你性命,但你若为非作歹,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她之前在山洞里,这个暗夜之境太真实了,真实得就像人界一般。会有蛇蜕皮,会有篝火,会有人受伤,会有凶兽吃人。
如此种种,如若只是因为"暗夜之境"而选择漠视,那她有朝一日在凡间,也定会做出相同的抉择。
见北浣溪将七人悉数载于龙背,腾空而起。花肆立即指挥藤蔓化成九股粗壮长绳,拽着九只蛇头往谷底砸去。
花肆立于空中,手中灵光大放,只见林间绿叶极速汇聚,化作九柄锋利长剑,齐齐朝谷底插去。
谷底"婴儿"啼哭数声,随后,便是一阵沉寂。
红色灵丹顺着谷底漂浮而上,在远处东方升起的旭日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渺。
原来仅是一只修为尚浅的凶兽。
等狂风尽,暴雨歇,旭日东升时,黑暗就失去了力量,不能成为它的左膀右臂。
花肆提到嗓子眼的心脏终于缓缓地沉了下去,她看了眼立在山巅化为人形的北浣溪,淡淡地道:"那些人怎么样了?"
这番口吻,自是听不出有多开心的。北浣溪心中叹气,看着地上平躺着,伤亡不一的七人,开口道:"三名女子晕了过去,另外四人,我们来晚了。"
这也不是谁能预料到的事,只能人各有命,她们已经尽力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若是在山洞里,应当听不到此处的声音。
北浣溪抬头看着立在朝霞之下的花肆,这人刚刚其实又救了她一命:"我追出来,却没跟上你。我听到了谷底女人的尖叫声,我以为是你。"
花肆心中一顿,抬起眼皮子时,却还是一派凉薄之姿:"我才不会尖叫。"
北浣溪撇了撇嘴角,感受着穿过山岗而来的清风,低下头皱着眉道歉:"刚刚,实在对不起,碧心滴不是有意伤你,只是因为……"
因为你突然暴涨的灵力让碧心滴觉得你会杀死印儿姐姐。
"下次不会了,我知道你再生气,也不会伤害一个无辜的人的,"北浣溪抬起头,目光真挚而诚恳,"刚刚谢谢你,又救了我。"
花肆闻言哼了一声,挑着眉笑起来:"谢就不必了,我这回倒真想看看,你欠我的人情有不有机会还,拿什么还。"
北浣溪看着眼波流转,衣袂飘飘的花肆,自言自语道:"总会还的。"
等印儿赶至时,两人已站立于山巅两侧,相对无言甚久。
印儿皱着眉头,她自然也不想这么晚才赶到,但真的不能怪她啊,譬如她正听到声音,意图赶去之时,四面八方就窜出一根根藤蔓,将之缠得不能动弹。她不是没想过一把火烧了这藤蔓,但一想到这是花肆在作战,她又只能保持姿势,等对方完。
好不容易完了,她又一不心跌进山谷里,接下来就更惨了,九婴被摔下来,弄得山体剧烈摇晃,加上暴雨,她差点就被泥石流和滚下来的石头活埋了。
花肆本是不想理会印儿的,但见印儿满脸泥巴,浑身上下无一处干净的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是没忍住偏头笑了下。
印儿多会见风使舵一人啊,立刻抹了一把脸,显得更脏:"四季女神,昨晚我躺在泥巴里,看你收服九婴,觉得你实在是太厉害了!"
花肆嫌弃地瞪着朝她靠近的印儿:"离我远点,泥巴溅我身上了。"
印儿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瞥了眼远处看着她们的北浣溪,心中叹气,为了千晛姐姐,为了阿溪,不能撕破脸皮:"好好,我离你远点。"
印儿乖乖地站到一边,等花肆安静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女神啊,还在生气呢?"
"你不是天安。"花肆闻言,立即抬头盯着印儿,像是非要找出一个答案来似的。
"我怎么可能是天安嘛,我就是信口胡诌的,我承认套你话是我不对,我不该这么好奇,"印儿举着两根手指头发誓,"我之所以知道天安,都是因为在江南的时候,解灵给我看的那本传记,里面有一个天安公主和上和太后,上和太后的那根簪子和千晛姐姐的一模一样,那里面描写得玄而又玄,我就随便……"
"够了,别了。"花肆捏着拳头,眉头紧蹙,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印儿看着花肆站起,默默地又往后退了几步。
"你真的不是天安?"沉默片刻,花肆突然抬头问道。
这下轮到印儿疑惑了,你究竟是想让我是天安,还是想让我不是天安呢。
她只得望着花肆和善地点头:"我是印儿。"
两人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不知道是在沉默中为什么争一场胜负。只听山谷另一边,北浣溪唤了一声"她们醒了",两人才咬着牙收回目光,朝另一边飞去。
"把碧心滴还给人家。"花肆在半空中道。
印儿转头"啊"了一声,以为清风大,她听错了。
"这衣服不是大殷女子穿的吧,"印儿看着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地揉着脑袋的三人,蹲下来轻轻捻了下其中一人的裤脚,"虽是蜀锦,却不是现在常用的料子,看着像好几百年前的服饰了。"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此!"丫鬟模样的女子竖起一掌朝印儿去,印儿啧了一声,不悦地站起来。
倒不是寻常的丫鬟,只是这些功夫在她们面前有些显拙罢了。
三名女子偏头瞧见另一侧一动不动的四人:"你们杀了他们!"
这误会可就大了。
北浣溪慌忙摆手,解释道:"你们忘了,你们昨天在谷底遇到一只长着九只蛇头的怪物,是我们救了你们。"
三名女子愣神片刻,才忆起昨夜发生之事,她们懊悔地拍了拍脑袋,赶紧爬起来。其中一名蓝衣女子忙不迭地对北浣溪一行人道谢:"感谢诸位隐士高人,若非你们,我们同行七人必得全部命丧于此。"
"救命之恩,日后定当涌泉相报。"蓝衣女子从腰间掏出一块木牌塞到北浣溪手中,"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至酆都城内裘大人府中,将此物给守门下人一看。"
花肆看着木牌,木质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就是木牌上唯一刻着的那一朵花有些奇怪--花瓣细长,没有绿叶,她一时竟然叫不出那花的名字。
"我等三人还有要事在身,便先行一步了。"蓝衣女子道。
"等等,"北浣溪指着剩余的那四具尸体,皱眉道,"他们,怎么办?"
三名女子很奇怪地望着北浣溪,印儿将北浣溪拉回来声道:"她们这儿应该是实行天葬,将尸体置于山巅,由秃鹫等动物将之叼啄至尽。拿皮囊来喂食秃鹫,是一种最尊贵的布施。"
所以不得不,暗夜之境,也太真实了。印儿大抵猜到此处应该是几百年前的酆都了。
"不知几位要去往何处?"印儿望着蓝衣女子,笑道,"又为何冒如此凶险来到此处,以前我在这儿山中修行,倒从未见过诸位姑娘。"
"昨夜九婴一出,这山中恐怕危险更多,几位姑娘还是要心为妙。"
花肆瞥了一眼印儿,真能够瞎掰的。
"这……"旁边两位未开口的姑娘看了一眼蓝衣女子,神色有些担心。
蓝衣女子咬着下唇偷瞄了花肆和北浣溪半天,见对方一派仙姿道骨,几人又在昨晚施予救命之恩,旋即抬头笑道:"不瞒各位恩人,我等来此是为寻一怀梦草。"
"《洞冥记》中记载,该仙草似蒲,色红,白天缩在地里,夜晚才露出地面。怀着它的叶子可以知道梦的吉凶。"蓝衣女子道,"本想昨夜采摘,未曾想暴雨突至,惹上此等是非。"
"这……倒也不是个什么能起死回生的宝贝,"印儿皱眉道,"四条命换一株仙草,太不划算了吧。"
"唉,"蓝衣女子叹完气,抬头笑起来,"肯定是想大家一块儿来,一块儿回去的,但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早就知道此行艰险的。"
"但夫人噩梦颇多,再艰险,我们做下人的只能领了裘大人的命,前来取这怀梦仙草。"
"不知道诸位恩公可再伴我等三人前行一段路?"蓝衣女子不好意思地问道,"不远的,就是这前面这段路了,刚刚听了恩公的话,有些担心再遇危险,耽误时辰。"
印儿挑着眉梢望了一眼蓝衣女子所指的路,又转头看了眼北浣溪和花肆,那条林中径可不就是她们昨天没走完的那条。
"太好了,我们定能在颜若夫人生辰前妥善赶回去。"其中一人拉着蓝衣女子声乐道。
印儿三人跟在她们后面,表情纹丝未变,心思却都想到了一处。恐怕这回你们才是真的不能妥善赶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