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我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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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安是在明月楼外的回廊处拦住千晛的, 因为听风眠的仙童千晛是须弥山上最了解各仙门子弟来路和归处的人。

    她颤巍巍地将手横在千晛身前, 见千晛一抬眸瞧她, 又瑟瑟地把手缩回去,往后退了半步, 不敢与对方冷漠如霜的眼睛对视:"那个……扰一下,麒麟大人,我能求教你一个事吗?"

    千晛负手而立,冷着眼凝视垂着脑袋的天安, 见对方不接着言语, 便侧身欲回楼内。

    天安见状,立即拉住对方的袖子。千晛一偏头, 她又吓得赶紧松手:"麒麟大人,是这样的,听风眠的仙童你是须弥山上最了解我们这些仙门子弟来路和归处的人, 因此便想问问你, 可否知道不周山的一个叫千六的药童去了何处?可是回了不周山?"

    不知为何, 一跟千晛话, 她便心虚得厉害,大概是之前多次惹恼了对方的缘故。

    千晛沉默了片刻, 才转过身看着天安,淡淡地道:"寻她作甚?"

    "麒麟大人你知道?"天安闻言, 顿时激动起来, 可在千晛面前, 她必须得绷着一张脸好好话, "我想找她,云涯期间,我欠她颇多,如今她不辞而别,我心中愧疚万分,因此想找到她,与她当面谈一谈。"

    天安完,才敢抬头偷偷地瞧千晛一眼。这一瞧,便看见对方拧着眉头,额上冒着汗,似乎气色不太好:"麒麟大人,你身体不舒服?"

    天安见状,下意识地问了一声。

    千晛沉眸,看着眼前与她隔了半步之遥的天安,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若是以前,现在这个距离便是大胆了些,因为以前天安从不敢离她这么近;若是在云涯,这样的距离又怯懦了些,因为天安和千六几乎形影不离。

    见千晛不话,天安就又慌了:"那个……麒麟大人,您若有事要忙,便当我没问吧。"

    语罢,天安竟然识趣得不去招惹千晛,往后退了好大一步,转身便要往听风眠的方向走去。

    她是决定要离开须弥山了。

    因为白泽留在须弥山的人最早得经过一百年才能离开。这一百年的时间,便是在须弥山上跟着各路真人学习道法,下凡历劫,若历劫不成,便可自行离开须弥山,到那个时候,百年光阴早已经于指缝间飘散。

    天安不知道百年后,千六还记不记得她这个人,若是记得,又不知道有没有忘记在云涯时的情深义重。若是没有忘记,千六又是否在这百年间安然无恙,未曾遭半分罪……

    她越想越觉得这百年光阴太过漫长,于是她决定先下山去找那个人。

    既然火麒麟不愿,她便再去找白泽和凤凰问问,若是这两人都不,那她便去找创世神。

    反正这么多人留下来,也不差她一个。

    "你欲下山寻她?"千晛看着天安离开的背影,拧着眉,颇有几分不悦地问道。

    天安停住脚步,回头望着火麒麟,虽不明白对方为何皱眉,但她还是认真地"嗯"了一声:"对,我欲下山寻她。"

    "我不算留在须弥山了。"

    这般坦率与开门见山。

    千晛心里的火几乎是在瞬间窜起来,可转念一想,她又压下了眼中的失望:"就是为了一个千六?"

    就是为了一个千六?

    天安觉得自己有些敏感,她竟然觉得千晛的话里充满轻视,于是她仰起头,盯着对方的眼睛,毫不惧怕:"是的,麒麟大人,便是为了千六。"

    "我想现在就见到她,不想在百年后见到她。"

    这个人其实从来就应该是这般桀骜不驯。

    可千晛眼下,却看不惯对方这般坚定的眼神,或者,她真的觉得失望。

    "麒麟大人,你……"

    天安话还没完,便见千晛一言不发,转身便往明月楼走去。

    红色的身影几乎是闪现进屋内的,天安还未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听见"砰"的一声,明月楼冰冰冷冷地阖上了大门。

    环廊边的柳树吓得落了一地的叶子,一朵朵五彩斑斓的花也将花瓣紧紧合上。

    天安孤零零地站在长廊上,看着柳絮浮浮沉沉地飘到她的头发上,扯着唇角苦笑起来。

    为什么,又生气了?

    唉……

    她站在原地,看着斜阳下安安静静明月楼,不知道该些什么。她从来不想惹这个姐姐生气的,可这个姐姐的脾气是真的捉摸不定。

    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不心便失了分寸,让这个人不开心。

    天安站在门前沮丧了好一会儿,才又转身朝听风眠的方向走去,算了,她走了,火麒麟便不会这般生气了。

    明月楼内,千晛一进屋便扶着柱子坐了下来。

    她的额头上浮着一层虚汗,看起来是真的有些体力不支。偌大的明月楼内,幽寂无声的空气里,只剩下她一起一伏的喘息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抬起手将脸上的白色面纱取下。

    "麒麟大人,你这是第二次难过了。"

    不知道灵体形态的火麒麟是什么时候从她体内出来的。通身血红,足踏烈火的神兽看着坐在地上的人:"而且,你竟然受伤了。"

    如若借着火焰的光芒,走得近些,便会瞧见面纱摘下后,纵横在千晛脸上的黑色纹路。

    那是一条极长的纹路,从脖颈蔓延到整张左脸,仿佛某种凶煞的符咒一般。于是她的脸,便一半皎洁如玉,一半阴森恐怖,衬着皑皑红衣,像神祗又像魔鬼。

    千晛抬起眸,望着蹲在她眼前的火麒麟,伸手摸了摸她额间那缕雪白的毛发:"不算什么大碍。"

    "可上一次你能找古兽山那群凶兽泄愤,杀得痛快,现在却只能坐在这儿。"

    千晛浅笑:"怎么得我像一个凶煞十足的人。"

    "您原本就不是什么良兽。"灵体形态的火麒麟蹭着千晛的掌心,"不然您这脸上也不会浮现这种印迹了。"

    千晛抿唇不语。她与白泽不同,白泽是纯粹的良兽,而她,若创世神救众生,她便是济世神兽,若创世神灭众生,她便是毁天凶兽。

    善与恶化作两半,一旦情感失控,便都浮在她的脸上,暴露出她本来的样子。

    她甚是讨厌,不是因为她讨厌"恶",而是因为她讨厌失控。

    所以自第一次后,她便常戴面纱告诫自己,可喜可哀可悲可恨,但是不要失控。

    千晛靠着冰冷的柱子,从下至上撩起自己的衣衫,低头看了一眼。她吸了口凉气,又将衣衫放下,撑着柱子重新站起来:"若是净琉璃的天安回来收拾东西,便由她收拾吧。若是其他人,便不见。"

    她完,便弓着背朝自己的屋内走去。

    灵体形态的火麒麟立在原地,眸中还藏着方才对所见之景的惊骇--千晛的腹部皆是被吸血花藤蔓贯穿过后的伤口,伤口从背部贯穿至身前,鲜血淋漓。

    满身都是这样的伤口,若是其他人,恐怕已经死透了。

    "你知道吗?"千晛走至屋门口,忽然又停住了撩起珠帘的手,她回过头来,看着另一处原本属于天安的屋子与书桌,像是在自言自语,"净琉璃的天安是我见过的,悟性与天赋最出众的女孩,虽顽劣了些,却是没有之一。"

    另一处,神殿之内。

    天安站在神座之下,挺直腰身,不卑不亢地跟创世神话。

    "天安丫头,你当真去意已决?"始祖摇着头走下来,满脸疲惫,这天安丫头仿佛吃了秤砣铁了心,留也留不住。

    "不是天安去意已决,是始祖您不给我机会。"天安又重复着刚刚的话,"不过始祖您守云涯历练的规矩,不允许我下山,天安十分理解。"

    "一百年弹指一挥间,何必这么执着。"始祖捋着胡子,有些不满,"要懂得放下。"

    "那始祖您对规矩又何必执着?"天安苦笑,她并不想顶撞创世神的,"要懂得宽容。"

    "你这丫头!"创世神绕着站在原地岿然不动的天安,"你见到那叫千六的臭丫头,当如何?"

    "这是我的私事。"天安答道,"她不是臭丫头。"

    创世神偏头,咳了一声,差点被天安气得昏厥:"她是不周山的弟子,不会跟你回净琉璃的。"

    "我本来就没算带她回净琉璃。"

    "那你是算留在不周山?"创世神吓得赶紧问。

    天安皱着眉头:"不周山虽比不上须弥山,却也是座名门仙山,难道不可以留下吗?"

    "天安啊……"创世神有些伤脑筋,见留不住,便只得搬出药师佛,"你外公叫你来须弥山学些本事,不是叫你这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可是外公在来之前告诉我,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始祖你觉得比起留在须弥山学习,我去找自己的救命恩人和过命好友,不算行好事吗?"

    天安越越觉得奇怪,怎么始祖一派非得将她留下来的样子。她也不是什么天资绝伦之徒,不用因为她跟药师佛有那么些关系,而留下她的。

    "你!"创世神听得直摇脑袋,"你怎么这么倔?"

    "……"天安不知道该什么,她以为这不过是寻常的一件事,怎么要争执这么久。

    她以为创世神会失望地对她摆手,:"你去吧,但是要知道,离开了须弥山,须弥山便不会再要你。"

    "始祖,我已于听风眠同其余好友道完别,我是真的算走了。"天安拧着眉,不欲与创世神多纠缠,她退了半步,弯下腰,恭敬地朝创世神行礼,"始祖,您真的不必留天安,天安十分感谢您这几日的教导。"

    "剩下的路是我自己选的,如白泽所,我想按着自己的心思行事。好与坏,我都不会埋怨您老人家,您也不必觉得对不住药师佛,您教导得很好。"

    "我还什么都没教你呢,你在这儿瞎什么!"创世神吹胡子瞪眼,气得坐到神座上,沉默地喘了半天气,才看着站在地下一直保持行礼姿势的天安。

    难得规矩,竟是眼前这般。

    "你当真要走?"创世神问道。

    天安颔首。

    "可曾与千晛好好过?"

    天安愣了下,又想起那人:"回始祖,麒麟大人应是知道的。只是……"

    "只是她似乎不欲与我多交谈,我想,便不必自讨没趣了吧。待会儿我回明月楼收拾完东西,便一人下山。"

    创世神想起千晛,更觉糟心,可是对着眼前的女孩,他多少还是要有创世神的架子的:"净琉璃天安。"

    "天安在。"天安见创世神忽地神色严肃,立马应声作答,"天安谨遵始祖教诲。"

    创世神:"须弥山非你随心所欲之地,若你不遵规矩,眼下离开,须弥山便永远不会欢迎你。"

    永远不欢迎吗?

    天安抬头看着创世神,目光迟滞了一下,她想起神殿初见,又想起为她绽开的三千莲花:"始祖。"

    "我知道了。"她低下头去,跪下来,认真地对创世神行了个大礼,"天安未完成创世神的愿望,天安有愧创世神。天安白费了须弥山的一片好心,天安有负须弥山。"

    创世神没有话,等天安抬起头时,创世神已经消失了。

    原来离别,都是教人不开心的。

    天安耷拉着脑袋,有些难受地回到明月楼。她原本是算在明月楼外等千晛的,没想到明月楼的大门为她敞开了,似乎是已经知晓她要离开。

    月亮悄悄爬上了天空,猫头鹰吊挂在树梢头,王八缩在水池里,都自觉地没有出声。

    要乘着月色下山了。

    向西行两百二十千里,飞过七座大山,跨过九条大河,便可找到不周山。

    天安蹑着脚,心翼翼地踏入明月楼。楼内静得很,千晛姐姐应是守夜去了。

    见不着最后一面了,天安突然出声,苦笑着长叹一声。见不着也好,省了道别时的尴尬。

    天安没有把屋内弄乱,其实除了和王八架那一次,她都不会把屋内弄乱的。

    她将自己的衣物首饰收拾完毕,便算离开了。

    可走了几步,她又觉得该留下些什么,于是走到书桌旁,坐下来,犹犹豫豫地留了一封书信。

    虽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看,但是她将祝福留下了。

    那份书信简单得很,信封是"施主亲启",信中是八字简单话语:"愁眉舒展,万事胜意。"

    她将信压在镇纸下,起身拢了拢肩上的包袱,正要踏出明月楼,却听见千晛的屋内突然传出一阵水声。

    居然有人?

    天安好奇地走过去,正算敲门,忽然听到屋内一声怒吼:"该死,滚出去!"

    天安一惊,以为得是她,吓得转身就跑,哪想屋内的药水流出,她脚一滑,一个前扑,便将紧闭的大门猛地推开:"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走!"

    天安从地上爬起来,着急地一抬眸,却见千晛痛苦地仰着头,浑身赤/裸地站在药池里,吸血花藤蔓正从她身体上大大的血洞抽离。

    千晛白皙的脖颈上,赫然印着一个深深的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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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几章后

    @一颗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