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我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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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还未醒来, 送别礼都快结束了。"

    安静肃穆的神殿之内, 一名穿着赭红色烟纱散花裙的少女, 正倚着汉白玉石柱站着,她梳着一对清晰秀雅的双螺髻, 一低头,发髻上绾着的烟霞色带子便垂至她白净细嫩的脸颊。

    "喂,天安姑娘,该醒醒啦!"见躺在地上的人还不醒, 她只得蹲下去轻轻拍了拍对方肩膀。

    天安一直紧紧蹙着眉尖, 像是在做什么噩梦,额头上都是汗。直到被人突然一拍, 她才像惊魂归来一般,猛地睁开眼睛:"你……是谁?"

    她吓得双手撑在地上,往后退了半步, 才开口问道:"这里是神殿?"

    她喘着气看着前方庄严肃穆的神座, 心慌地看了一眼蹲在她前面一脸微笑的少女, 又道:"凤……凤凰?"

    "怎么看出来的?"凤凰解灵托着下巴, 凑近了一些,笑眯眯地看着对方, 完全没有平时的威严气势。

    天安指了指神殿,敢问整个须弥山能进入神殿的能有几人?除开那一次创世神唤她前来, 其余时候, 她们这些来须弥山历练的人都是不允许踏入神殿半步的。

    "我为什么会和你在这里?"天安撑在地上, 慢慢爬起来, "那些人呢?"

    六姐姐呢,敖泧呢……

    "成功闯过云涯仙境的人都会来到这里,只不过你在云涯受了伤,醒得太晚了,"凤凰上前将天安搀起来,"其余人都在外面,那些没有机会留在须弥山的朋友正在互相送别呢。"

    "送别?"天安看着已经阖上的厚重的神殿之门,一下皱起眉来。她抓着凤凰的袖子,焦急地道:"凤凰大人,能不能带我出去,我想出去看一下。"

    第一次被称"凤凰大人"还叫人挺不好意思的。

    解灵抿着唇,看了眼满脸着急的天安,领着人朝殿堂神座旁的玉柱走去:"你其实不必这么着急,像你们这些通过云涯仙境的朋友,始祖之后还会单独召见你们的。现在外面大多是朋友之间的道别。"

    "你的朋友,敖泧留下来了,估计正在和龙宫的几位道别呢。"凤凰道,"至于那位西域古国的王子,他出来后,给你和敖泧留了封书信放在听风眠,便急匆匆地回人间了。"

    "唉,你不必这么担心,听是他的阿姐要嫁给心上人了。"凤凰笑着。

    "那千六呢!"天安皱着眉,嫁给心上人,是喜事啊,确实不必担心。

    "千六是谁?"凤凰下意识地开口,一转眼便知道自己错话了,见天安疑惑地瞪着她,她只得偏头,心虚地道,"哦,那个不周山的药童吗?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兴许也在和自己的朋友道别呢。"

    天安一听,却笑不出来,六姐姐同她一样,在遇见对方前,在这须弥山,应当是没有朋友的。

    若是道别,恐怕只能与她和敖泧道别了吧。

    她跟着凤凰,着急地想出去。可跑了几步,她又忽然间停下来,犹豫地问解灵:"那个,凤凰大人,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凤凰正准备触发通往外面的玉石柱,闻言,偏头看着攥着拳头的天安,无奈地笑道:"天安姑娘,且无妨。"

    "没有成功登上云涯的人,真的就不能留在须弥山了吗?"天安仰起头,开门见山,"你看,有些人,牺牲自己都愿意为朋友铺路,这样好的人,难道须弥山不喜欢吗?"

    她顿了下,目光深沉:"比如天虞少主沈虞,灵力强大,品行高洁,这样的人不可以留下来吗?"

    凤凰轩起秀眉,认真地看了一眼天安,居然还会拿天虞少主做挡箭牌。

    "那请问天安姑娘,你认为应该是怎样的评判标准?是以始祖觉得谁好,便让谁留下为标准,还是以麒麟大人觉得谁好,便让谁留下为标准呢?"

    天安看着凤凰平静无波的眼神,被噎得哑口无言。她听懂了凤凰话里的意思,谁都没有办法去彻底了解一个人的内心善恶,他以前可能是坏的,但现在他有可能是好的,反之亦然。好坏又如何评判,又有另一个标准。如此,倒不如以始祖和麒麟大人的判断为准。

    可当以始祖和麒麟大人的心中所思为准时,历练本身便失去了意义。

    若是喜欢,尽管去仙门要人便好了,何必白费须弥山一遭。

    "还是先到外面去吧。"天安皱着眉笑起来,如果六姐姐会走,如果那个人真的会走……天安沉默不语地跟在凤凰身后。

    如果千六真的会走,她天安该怎么办呢。

    她心疼,她愧疚,她舍不得。

    神殿之外。

    一个个头顶粉色荷花,身穿莲青色仙裙的少女手挎盛着蟠桃和可口糕点的花篮,排着队将食物放置在各仙门子弟身前的案桌上。紧跟着她们的,是一名名身穿藏白色道袍的仙童,他们手托玉壶,乐呵呵地将壶中的琼浆玉露倾倒于桌上的酒杯里,临了还不忘给仙门弟子相个面:"君子坦荡荡,流传天地间。"

    被相面的天虞少主饮尽一杯桃花露,难得地笑出声:"个巴掌又给颗甜枣,须弥山不厚道。"

    仙童一乐,又给倒了杯酒:"珍重。"

    沈虞将酒递给一旁沉默不语的司召,瞧着对方一脸愁容,不禁大笑:"君子坦荡荡,流传天地间。"

    "司召兄,珍重。"

    珍重。

    天安被凤凰领出去时,看到的皆是此般景象。那些像和尚一般的狂徒似乎心知肚明,早已灰溜溜地离开了须弥山,剩下的无论留与否,倒都是情深义重之人。

    "那些头顶粉色荷花的姑娘是三千莲池里的莲花,那些穿白色道袍的是后山里的各路灵兽,她们过来凑热闹呢。"凤凰指着不远处的景象,踮着脚笑道。

    天安明显没有这般闲暇的心思,她听到龙宫两个字,下意识地去寻找敖泧,若自己不在,千六一定在与敖泧道别。

    敖泧一直在留心神殿的动静,因此她几乎是在天安跟着凤凰出来时,便瞧见了两人。

    见天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立即不好意思地看了敖歆一眼:"那个,敖歆,我能先离开一下吗?"

    敖歆顺着敖泧的目光看见了不远处的天安,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敖泧见状,立即朝天安跑去,天安自然也是提着裙子朝敖泧奔去,她刚刚没有看到六姐姐在敖泧身边,也没有看到六姐姐在别的地方。

    两人一碰面,连气都没喘匀,便齐齐开口。

    "--你没事吧?"

    "--千六呢?"

    "我没事,"天安赶紧摇头,拉着对方,"敖泧,你看见六姐姐了吗?"

    敖泧抿着唇,不知道怎么。

    "她不在这里?"天安见状,赶紧又踮着脚看了一遍不周山的人所在之地,"她走了?六姐姐走了?"

    "不可能的,怎么会不再见就走呢!"天安松开敖泧的手,皱着眉又往不周山弟子身旁跑。

    "天安!"敖泧追着天安,其实她方才已经问了一圈,那些人都没有瞧见千六。

    千六已经离开了。

    可天安不相信千六会一句话不就离开。

    她抓着不周山剩余的三个弟子,着急地问着同样的话:"这位仙友,请问你们仙门的千六去了何方?"

    不周山的弟子挠着脑袋,一脸纳闷:"什么千六?"

    怎么又是这句话。

    天安急得在空中比划:"就是你们仙门的一个采药童子,比我高一点,然后鼻翼两侧有可爱的雀斑,眼珠子黑溜溜的,特别好看的一个女孩,你们没见过吗?"

    不周山的弟子仍是摇头:"没见过。"

    "怎么会没见过!你们不周山的不是一起来的吗!"天安忍不住,气得发火,"你们想一想啊!"

    敖泧赶过来,见着混乱场面,拉着天安赶紧往后退:"对不住对不住,她找错人了。"

    "天安,"敖泧细声开口,"不周山分成了两支,六姐姐属于之前被火麒麟驱逐的那支,现在这三个人可能确实是不认识六姐姐的。"

    "那被驱逐的那一支还有其他人吗?"天安紧紧地抓着敖泧的手,慌忙问道。

    敖泧沮丧地摇头,没有了。

    没有了,就只剩千六,千六也走了。

    天安忽然间便泄气极了,她怅然若失地松开敖泧,回头对不周山的其余三名弟子鞠了一躬:"对不住,刚才失礼了。"

    语罢,她就直起腰身,茫然地看着四周,听着鼎沸的人声,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原本是做了决定,问创世神可否让她走,让千六留下。若创世神不允,那她便同千六一道走,可眼下,千六留下她,自己走了。

    为什么非得这样,连选择都不给她。

    天安觉得喉咙干涩,眼眶发酸,六姐姐把她留在这里,是因为不想让她在道义与仙途之间为难,可是从头到尾,她想留在须弥山,没有半分半毫是为了所谓的坦荡仙途。

    一开始,是好不容易有一个人,让她觉得可以为之去六界走一遭。

    那个人,原先是火麒麟千晛,可是现在……

    她居然有些不想留在须弥山了。

    "诸位仙门子弟,临别之际……"

    神殿之门忽然敞开,千晛白泽一左一右,伴着创世神从神殿内走出来。

    凤凰见状,立即退到一旁去,神殿之外的众人亦明事理放下手中之物,撩袍起身,规规矩矩地站成两列,恭敬地合手作揖:"吾辈见过创世神。"

    敖泧自然也是拉着天安站到队伍中,两人一前一后,恭敬作揖。

    天安微微仰起头,习惯性地去看那个一身红衣、冷漠疏离的人。

    她常常与那人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就像现在一般,远得她只能看见对方在风中飘动的裙角。至于那人喜怒如何,爱憎如何,她总是看不见的。

    若是能看见,那必定也只有怒与憎的时候。

    本就觉得遥远,从云涯出来后,更是觉得隔世经年,仿佛那个人身上,让她念念不忘的那个笑容,也快散开了。

    创世神见自己一出来,就把方才悠闲的气氛破了,颇有几分可惜,他正准备叫大家无需这般客气,坐下就好,却见一旁戴着面纱仍能看出气色虚弱的少女,不满地睨了他一眼。

    这一眼,是叫他创世神要有创世神的样子。

    创世神心中叹气,颇为无奈,只得和蔼地看了白泽一眼,示意他开口话。

    白泽撇了撇嘴,轻撩衣袍,往前走了一步,立于大殿正前方:"诸位仙门子弟,方才践行宴可食得畅快?"

    这话的,倒像不得不离开的人除了喝酒,真有心思品味美食一般。

    众人不摇头也不点头,白泽便会心一笑。

    眼前这般的景象,他见过两次的,所以倒不觉得有多难受,可别人的伤愁离绪,他也不是不能感知。

    白泽念及此,缓缓开口:"其实你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很优秀的。"

    这话完,殿门玉阶之下的仙门子弟倒笑了。

    "白泽大人,您倒不必这般宽慰我们了。"话的居然是霍云焕,他站在霍雁书身边,像初来乍到须弥山时那般坦率热情,"您有什么话吩咐便好,免得天黑后下山,要去走那漫长的夜路。"

    白泽看他一眼,竟然有些可惜:"你们这一代仙门,本就要走很长的一段夜路。"

    这般话里有话,众人皆是一惊。

    现如今的神仙二界,除了那些不愿出世的老神仙,几乎是上神凋零,仙遍布。而反观魔族,仅一个魔女西雾便能将六界搅得天翻地覆,更别魔界现如今又有了三位殿下。

    不过,幸运的是,西雾在与司法天神诛仙一战后,便只坐镇魔界,不会轻易出手了。

    因此,三百年来,神界仍是摇摇欲坠的六界独尊。

    原本受了挫败的少年们,此时又意气风发起来。他们专心地盯着白泽,听着真正的临别赠言。

    "在你们初来须弥山的那天,创世神送给了你们每一位一句话,不知道你们一路上可还记在心里?"白泽在众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扬声道,"蓬莱司召,你还记得吗?"

    司召一身蓝色长衫,上前躬身行礼:"始祖赠予了司召十字箴言,司召自当铭记。"

    他抬头看着白泽,目光如炬:"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谁立?"

    "你呢,霍云焕、祁兰?"白泽又指向这两人。

    霍云焕和祁兰俱是一惊,他们两人齐齐从队列中站出来,恭敬行礼,却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们有愧。

    始祖赠予他们两人的话都是一样的:仁义有道,当报则报。

    白泽没有一一点下去,他见每个人都在悄悄握着他们袖间的碎玉叶子。

    敖泧站在天安的前面,她的叶子上写的话,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看懂--众人灭我,我灭众人。罔顾天道,向死而生。

    她看得胆战心惊,这怎么会是她?

    天安站在后面,捏着温热的碎玉叶子,创世神送给她的八个字是"弑神成神,创世新生"。

    她不知道创世神的意思是叫她弑神成神还是怎样,可她不想去体会,反正如果天命注定,便迟早会有这一天。可她向来是不信命的,所以弑神与否与她何关,她现在只想知道,白泽什么时候能结束像佛经一般无聊的教导。

    "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记得自己拥有的那句话,"白泽丝毫没有体会到天安的心情,他站在玉阶之上,大笑起来,"不过路是需要你们自己走的,想怎么走,便怎么走,毋让那些所谓的箴言警句困住你们前行的道路,你们每一个人,都是聪慧的孩子,望你们踏出这须弥山,亦不负少年。"

    "而留在须弥山的孩子们,道阻且长。"

    白泽抬头挺胸,极尽正义,着早就好了腹稿的话。凤凰站在一旁,捏着拳头,逼着自己不去回忆,白泽哥哥在第一次须弥山历练时,也是这样忽悠众人的。

    千晛皱着眉头,没做表示。

    她其实是不赞成像创世神与白泽那般普爱众生,对众生充满希冀。

    譬如溪源仙境的那个和尚,他该死。

    譬如曾欲害人性命的昭瑶与霍雁书,她们该受惩罚。

    创世神偏头看了眼千晛,他知道对方心中所想。可是他不是别人,他是创世神。

    善与恶界限不明,善与恶却都由他创造。

    他听着白泽完最后一句话,原本想开口调侃的话语,却因为千晛之思而不出口了。

    "唉。"他叹了口气,朝神殿之下的众人招了招手,转身便往神殿大门走去。

    "始祖……"千晛惊讶于创世神的举动,以往他总是要上几句的。

    "等人散了,便让白泽同留下的二十个孩子明日后的事情吧。"创世神看着千晛,神色讳莫如深,"听风眠空出来许多,天安那孩子可以不必留在你那儿了。"

    千晛蓦地一愣,还未及开口,便见创世神望着她,无奈地叹息:"千千,这阵子你无需守夜,叫凤凰代你吧。"

    "不必如此。"千晛立即拧眉拒绝,"只不过是受了点伤,算不得什么大事。"

    创世神看着面色虚弱的千晛,摇头失笑:"我记得你上一次落得这般模样,还是因为我在古兽山受伤,你只身一人跑去古兽山找万千上古凶兽泄愤。"

    "千千,硬撑不好,这次便当始祖的话是命令吧。你常常不听话,偶有一次,也是要让让始祖我这个老家伙。"

    "好好养伤,能够吞噬灵力的吸血花,你不是不知道它的厉害。"创世神完,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重复道,"这真是命令,回明月楼好好养伤,别给我倔。"

    千晛紧紧盯着创世神,不摇头也不点头。

    她本来就不倔,而且明明是白泽比她不听话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