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崔嵬(三)
天安骑着马跑了一个晚上, 终于在翌日卯时抵达了西凉王城之外。西凉的国土范围比古殷得多, 气候炎热恶劣, 很大一片地方是荒漠,因此人口与城池分布得都很集中。
天安扯住缰绳, 抹了把额上的汗珠,望着敞开的城门与挑着担子进城的老人,心中十分奇怪。怎么这进城出城的都没一个年轻人。念及此,她不由得想起昨日傍晚在客栈给马喂食时听到的事, 他们"西凉王城已经不再是原先的西凉王城了"。
这句话听着十分奇怪, 天安本想上前问个明白,那群人便一个掺着一个大大咧咧地离开了。他们走时还在边笑边调侃:"不管你是哪来的, 只要你是年轻人,男的,会训蛇, 千万不要去西凉王城, 女的, 阴历阴时生, 也不要去西凉王城"。
眼前这进进出出的老人家,难道那群酒疯子得是真的?阴历阴时……天安皱起眉来, 她是阳历阳时所生,但是老师, 是阴历阴时。难不成这事与老师有关系。
天安一想, 心中更加着急, 忙不迭地拽紧马绳, 赶着马进城。身下的白色骏马扬起前蹄,"吁吁"地叫了两声,天安喊了一声"驾",正要往城内去,却听到城内传出一阵惊慌的马鸣声。
身下的骏马立即失了方向地狂奔起来。
城外的老人听着此起彼伏的马鸣声,吓得丢了担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天安死死地拽着马绳,牵着马头,夹着马腹:"吁!停下来,停下!"
马儿却仿佛受到了惊吓,半点不听天安使唤,直朝人多的地方压过去。天安犹豫地抽出靴中的短匕,欲下马收拾这已经发疯的东西,却不想与此同时,城内尖叫着冲出来一匹接一匹发疯的马,马上都坐着人。
马声尖鸣,一个失蹄,天安便从马背上栽下来。这种事初学马术时常有发生,所以并不会让她受伤,但下一秒,她又惊慌不已地从地上弹起来,只见地上竖立着一条又一条长着两对翅膀的鸣蛇。
天安当即瞪圆了眼睛,可哪想这蛇并不伤人,而是发了疯的朝马腿子缠去,只一落口,一匹接一匹地马便发疯似的把背上之人摔倒地上。
一时间,群马群蛇交织乱舞,逼得地上的人爬起来,背靠背地紧紧地坐在一起。不过,惊魂未定,又有凶徒执长矛,整整齐齐地包围了过来。
"把这些反徒统统给我带回去!"骑着棕红色汗血宝马从城内走出来的将军凶神恶煞地瞪着被围了一圈的人,佞笑道,"还敢跑?我让你们看看跑的人的下场!带走!"
天安当即被两个士兵反扣起双手。
她抬手正准备将这两个士兵摔倒,突然听到城墙上传来一阵阴恻寒冷的笑声,她循着声音一望,立马消了反攻的念头。
城楼上的那位,不是凡人,是妖蛇。
眼下之局,是毫无胜算的。
天安皱着眉头,挨了身后两个士兵的一脚,与其他人逃出来的年轻男人与女人一起,被押着往城内走。
她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是什么,所有的一切,只能见机行事了,她可不能让自己栽在这里。
一行男女总共六十人,男的用绳子绑了一列,女的用绳子绑了一列,由官兵牵着,走在西凉王城的集市上。
由于匆忙,天安并未卸下一身的行头,加上她并不矮,因此倒站在了男人那列倒数第二的位置。
她跟那些人一样,把脑袋低着,但是她的眼睛与耳朵却并没有因此懈怠下来。
她瞥见西凉王城内的百姓身上穿的都是最差一等的粗葛布,几乎所有孩子脚上穿的都是裂了口的烂鞋子。这种现象让她觉得惊奇,古殷气候地形众多,故殷都富裕、江南一片也富裕,但西凉不一样,这样单一的气候地形下,王城的百姓居然要比其他城池的百姓要穷得多,无论怎么看,这都是有问题的。她在有关西域各部落的记载中看到过,西凉是西域众部落中最富有的,西凉人尊崇皇室、热情好客、邻里友善,但眼下看来,如那群酒疯子所"西凉王城早已不是昔日的西凉王城了"。
天安甚至怀疑在妖蛇的辅助下,西凉王城内部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一场政变。
"看什么看!给我往前走!"
突然从身后甩响的一鞭子惊得天安立即收回了目光,西凉王城确实奇怪得很啊,那些止步观望,不敢上前的人,个个嘴里都在用西凉语轻声向佛祖祈祷。
祈祷这人世间太惨,西凉的儿女已经受难太多。
天安心中叹气,古殷的儿女也受难很多。
立场在前,苦难并不相通。
一群人被绑着连骂带地来到了一处刑场,刑场上方放置着十个铁笼子与两处断头台。
为首的将领谄媚地扶着片刻之前城墙上那位妖蛇,领着对方坐上判官主位,而他自己,则叉着腰站在一旁,对着底下的人大喊道:"你们这群畜生,老子请你们进宫,你们居然还敢跑?来人!给我把最开始跑的那两个人抬上来!"
完,便有官兵抬着两具尸体扔到了他们面前。
此时,不管男的女的都吓得退后了一步,他们不敢尖叫,因为会挨鞭子,但他们每个人都在发抖。
天安看着眼前的两具尸体,差点当场吐了出来。只见那两具尸体被剥了皮,挖了双目,一条条蛇在淋漓的血肉与两只眼眶中的血窟窿里爬。
"你们不是要跑吗?"站在判刑台上的将领笑了一声,"来人,把他们的绳索斩断,叫她们跑!"
官兵手起刀落,一根根断绳落在地上。
然而此时此刻,真的跑的人就是不要命的人。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敢开口一句话,直到有人突然服软,跪了下来了声"大人我错了",其他的人才在一瞬间崩溃,求饶起来。
男的女的哭得撕心裂肺,什么尊严都败在了惨绝人寰的折磨之前。
天安麻木地站在人群之中,低头佯装着嚎了几声。
她听着将领与官兵的嬉笑,大抵明白了为什么不杀他们的原因--这些男人都是王城内挑选出来的训蛇者,这些女人都是阴历阴时出生的。人与妖之间存在物种区别,妖蛇王想通过试练这些阴历阴时出生的女子,来找到将人驯化成妖的最好办法。妖蛇不能直接控制这些人间女子,但是他可以通过这些捕蛇者来驯化。
天安沉下眼眸,妖蛇王的终极目的是驯化在牢狱里的古殷太后。
西凉王宫牢狱。
狱卒守在监牢的外面,正在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他们的身后,守着不少妖蛇一族的蛇。
太后独坐在一处监牢里,脸色沉重地看着被拖出去,又被甩进来的两人:"你们没事吧?"
"麒麟大人,我没事!"话的是一个老熟人,他被得满头都是血,气喘吁吁地靠着监牢。
"雷,你别动,姐姐帮你擦擦。"一个样貌十七、八岁的女人一边哭,一边轻轻擦着少年脸上的血渍。
太后蹙着眉尖,静默不语。她没想到来人间历劫一趟,竟然还会遇见昔日西域古国的少年雷斯·马。
他一眼便认出了自己并猜到了是人间历劫,但是她不能去认他,她只能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由着雷斯·马喊。雷斯·马并不觉得意外,他见过的历劫大多都是不带之前的记忆的,虽然他并不明白为何麒麟大人也会跟着下凡历劫。
"姐,你别管我了,你还疼吗?"雷斯·马别开脑袋,去看眼前女人的伤势,"你腿是不是抽筋了,我帮你看看。"
"我没事,都怪我,都是我害了你。"哭泣的漂亮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雷斯·马同父异母的亲姐姐,西凉的古佳公主,熹微。
"姐姐,不是你的错,是我额吉和我害了西凉。"雷斯·马难受地宽慰着眼前之人,因为母亲的缘故,姐姐与他并不一样,姐姐只是个没有灵力的凡人,而他却因为母亲是偶然被驯化的蛇人,意外成了拥有灵力的天赋少年。在他去须弥山历练的这段期间,他的额吉在某个晚上突然旱死而亡,他放弃历练回来,并不是因为什么姐姐要嫁给她的心上人,而是因为他的额吉去世了。
他是他额吉和他的错,正是因为他额吉将妖蛇一族安排进了西凉的皇宫之中。
也正是由于妖蛇王入驻皇宫,当今的西凉王才成了一个傀儡,西凉王后才在不愿出另一把神剑"落霞剑"的下落后,被逼自杀。
西凉王后一死,妖蛇一族便把目光盯紧了王后的女儿,古佳公主。
古佳公主不知道,可是妖蛇一族不相信。
妖蛇王严刑拷问,古佳公主还是不知道。
他从须弥回来时,正好看到妖蛇王想派人驯化姐姐,他自然是怄不过要杀了对方,可妖蛇王奸诈得厉害,他以西凉王与全族性命相威胁,逼得他自毁灵丹,沦落成如今这个样子。
太后看着对面两人的惨状,心思更加沉重。在她心里,那些离开须弥山的孩子,有一部分并不是不够好,反而是很好,比其他人都懂得牺牲。她在很久以前问过始祖的,为什么这样一批人非得离开,始祖凡事种种,自有定数,每一个人的使命不同。
所以究竟是定数造就了现状,还是他们无意识地选择了定数,这些问题,从来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人无法确切预判的命运当然只是她身为火麒麟时,常思考的一个问题。眼下,她最觉忧心的是妖蛇王在杀鸡儆猴,对面两个人此时此刻受的伤只不过是在警告她,如果谎的话,下场会更惨。
在她沉默不言的几天后,妖蛇王选择将她驯化为蛇人,纵使这样的驯化有风险,但是妖蛇王还是不得不这样做,因为它没有很多时间安然无恙地在人间周旋。
它是蛇族的叛徒,真正的蛇王迟早有一天会捉到它,而在这之前,它要拿到镇守人间的两柄神剑,它不相信什么天命所归,灵器认主,否则妖界与冥界也不会一直争夺玲珑塔。
当然,如果真有天命所归之人,那杀了他们,灵器不就不能认主了。
太后犹豫了很长时间,才突然开口又道:"古佳公主,你真的不知道落霞剑的下落吗?"
"太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见到我们这个样子,怕死了,想帮他们算了?"熹微蹙着秀眉,看着安然无恙端坐在对面的人。
太后叹息着笑起来:"天命算尽,我也会死的。"
"不过,若是道出一半天命,我还有活的机会。"太后望着她们,听着四周悉悉索索的鸣蛇蠕动声响,低头莞尔一笑,声道,"古佳公主,你疏忽大意了,方才你的那句话,证明你是知道落霞剑在哪儿的。"
"但是,关在这里的你,没机会拿到,对吧。"
"麒麟大人!你在什么呢,我姐姐不知道落霞剑的下落!"雷斯·马听着越来越靠近的蛇鸣,下意识地把熹微护到身后,他怒目瞪着太后,不明白为什么仅仅是下凡历劫,就会变成眼下这般贪生怕死的模样。
"你让我不耻!"雷斯·马吼道。
太后站起来,垂着眉眼笑笑:"实在不好意思,还是不知道王子殿下的什么麒麟大人,不过,也不想知道,你听,有人来了。"
"看样子,古佳公主是真的知道落霞剑的下落了。"
匍匐在地上的蛇纷纷鸣叫起来,狱卒慌不迭地站起来,恭敬地道了句"妖蛇大人好",妖蛇王拖着血腥的黑色长袍大笑着走进来:"好啊,真是好,太后,原本为你准备的驯化不如就让给古佳公主吧,你巧不巧,古佳公主竟然也是阴历阴时所生。"
"公主您放心,我们妖蛇一族有情有义,若您了,我们自然不会亏待美人,若您不,我们今日刚为您找了两名最厉害的训蛇师,是您西凉的子民,您一定会满意的。"
"你这个畜生!给本公主滚出西凉!"熹微望着地上一条条直起身子,扑腾着翅膀的妖蛇,大骂眼前模样丑陋的妖蛇王。
"公主不要动怒,皱着眉头就不好看了。"妖蛇王露出两颗锋利的毒牙,阴恻地笑了两声,"我的训蛇师们,你们怎么还不上前来,怕见着你们的公主殿下和王子殿下吗?"
太后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故作波澜不惊地看着两名训蛇师挪着步子,从阴影处走至光明前。
他们穿着一身黑衣,手臂上盘着一条吐着红色信子长蛇。
太后眯了眯眼,惊奇地捕捉到其中一名训蛇师在满地鸣蛇中腿抖的瞬间,她疑惑地抬起头,望向训蛇师的面孔,下一秒,便被吓得退后了半步。
"太后娘娘,这是怎么了,平时面对火烙都从容淡定得很。"妖蛇王盯着有些慌张的太后,调转脑袋好奇地再看了两眼训蛇师,摸着下巴大笑起来,"看来太后您是真的怕被驯化啊,当人,就这么好吗?"
太后扯着嘴角,笑容凝固在脸上,没有作答。
此时的雷斯·马也是一脸错愕地看着其中一个训蛇师,如果他没有认错,这是天安,不可能不是天安。
天安捏着拳头,几乎带了愤怒与失望地偷偷看了太后一眼,才与另一名训蛇师一道,朝古佳公主客气有礼地鞠躬:"公主,对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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斟酌着,虐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