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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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敖泧跟着九皇子偷偷南下汉中, 在见到天安带着太后与西凉的古佳公主时, 都忍不住大为吃惊。她们只听九皇子有要事相求, 却没想到是如此一等一的大事。

    天安沉默着没解释别的,只问敖泧能救醒老师吗, 敖泧提着药箱诊断了半刻钟后,确信地了句能,天安便安了大半的心,让敖泧到做到。另一边, 天安又质问她九哥, 认识古佳公主吗,九皇子皱着眉头, 似乎不明白天安为何要这样问,但等到他见到古佳公主的面容时,他便倏地了愣住, 眼里又惊又喜地问了句:"她是西凉的古佳公主?"

    "看来确实是当初的画中人了。"天安第一次瞧见他九哥面上有如此生动的表情, 她, "九哥, 古佳公主是落霞剑的主人,你是孤鹜剑的主人, 这两柄神剑与古佳公主我都交予你,怎么处置全凭你的心意, 你交给皇帝也好, 不交给皇帝也罢, 天安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她垂下眉眼, 重重地叹了口气:"但有一件事,天安希望哥哥能保护好我的心意。"

    九皇子龙瑔的目光在太后身上顿了下,拧着眉头望着眼前的姑娘,原本富贵的面庞竟然有些许染上风霜之感,虽然没受伤,但是黑了,手掌心起茧了,教他这个哥哥觉得自己十分没用:"天安。"

    他喊对方名字的时候温柔又无奈,就像时候趴在床边细声细语地逗孩儿笑时那般。

    天安蹙着一对漂亮的细眉,抬起眸时眼睛里亮闪闪的,不知道是因为眼泪,还是因为见到哥哥后,姑娘原本就有的娇羞可爱:"哥,怎么了啊?"

    九哥、哥哥、哥。

    龙瑔觉得自己好像好多年没跟眼前的姑娘好好过话,以至于听到这些喊法的时候,像回到了天安握着他的手指头,牙牙学语的的时候:"不跟哥哥回去吗?"

    "哥哥做了决定,以后可以保护你的。"龙瑔把天安拥入怀中,姑娘也没长多高,才碰到他的肩膀。

    其实长大了就有嬷嬷开始教导礼仪,哪怕是亲兄妹之间也不能如此亲密的,天安推开龙瑔,低头又想了下,才扬起头呲着一口贝牙,轻声:"哥,我不能回去的。"

    不是不想回去,其实也很想回去,只是回不去。

    回去了什么也做不成,什么也不能做,倒不如在边关守一处安宁,成为哥哥牵制朝臣的助力。

    天安眼里的失落,龙瑔不是没看见。他能确信自己以后保护得了天安,却不确信现在的自己能保护好天安。天安不回去,驻守边关,其实倒比在宫中安全。宫中有野心的女人何其多,想整死天安、利用天安的又何止皇后娘娘一个人。

    龙瑔无言,伸手轻轻拍了拍天安的肩膀,沉着声音对现状服输:"自己和舅舅好好的,太后回宫不会出事的,不会有人敢动她。"

    "哥哥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的老师。"

    天安抿着唇笑起来,知道两柄神剑的启封方法,自然是没有人敢动老师,可她要的便是龙瑔最后的一句话:"哥,任何人,也包括赵将军。"

    她的目光认真无比,让龙瑔看不出半点玩笑。

    是的,她不喜赵将军,虽然这人是老师的亲爹,但从知道是他让老师进宫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喜欢赵将军。从老师被送去西凉的时候,她就讨厌赵将军。

    龙瑔失笑,抬手轻轻揉了下天安的脑袋,郑重地道了句好。天安皱着鼻子点头,那是她视如珍宝的人,不容任何人进行利益交换。

    道别的话到尽头,便是转身离开了。

    天安回头望了眼提着药箱的敖泧与站在一旁凝视着她上马车的龙瑔,果断地收回目光,登上马车,系上披风:"听令!回酆都!"

    百名铁骑齐齐吼了声。

    马车便头也不回地南下离去,只余下些许留恋的灰尘。

    龙瑔望着马车的踪影消失在远方,才转头叹了声:"敖泧姑娘,一路上有劳你了,让太后醒来是头等大事。"

    敖泧跟在身后,点头领命,见九皇子离开去嘱咐军队,她才又回头望了眼天安离开的方向。

    什么时候,天安竟然已经长大了这么多?冷静克制,大局为重,步步为营,不再开心。

    而反观花肆,那人每天还在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念及此,敖泧摇头失笑,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不开心。

    *

    南下的道路原本应是十分通畅,但是忽然间,就变了天,一场暴雨倾盆而下。

    遇到暴雨天,哪怕走得是官道也不能不管不顾地前进,毕竟路滑容易出事。天安叫军队赶至江陵府便暂行停下来,休息个把时辰,等雨停后再上路。

    江陵府是古殷中部的一个城池,地势平坦,丰饶富足,清江穿城而过,是个极易被攻下的地方。因此,这些年来,江陵府的知州都在请求工部于江陵四周修建一些人为的防御工程。但工部归左相管,这事就显然成不了。

    因此,当天安借着休息的共赴,正儿八经地登上江陵府的城楼时,她的眉头一直紧锁着。

    知州战战兢兢地撑着伞站在一旁,实在揣摩不透公主的心思:"公主,非老臣不愿修防御工程,而是……工部和兵部不拨钱下来啊。"

    天安摆手示意他不用多,这些事她都知道。左相手里的银子哪里有流到外人手里的时候,左相的睿智言论便是江陵府丰饶富足,难道连修个防御工程都修不起吗?右相在朝堂上驳他个狗血淋头,仿佛这江陵府不是古殷的一样。

    "巫山不破,江陵府便可永享太平。"天安将手中的雨伞抬高些,极目远眺天边隐藏在雾气中的连绵起伏的巫山,"保巫山,则先保酆都。酆都若破,巫山岌岌可危矣。"

    "保酆都,则要御西凉。"知州低下头,没底气地了声,"牵一发而动全身。"

    天安闻言,偏头望着这还算明事理的知州:"看样子,你还挺关心眼下局势的。"

    知州赶紧低头,他哪儿敢不知道啊。从天安第一次火急火燎地路过江陵府时,他们就发现势头不太对,不赶紧问问,只怕到时候他们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公主啊,老臣身居江陵,看不到远处的情况,还请公主告知一二,老臣也好早点有些准备,"知州垂头丧气,"哎,这朝廷不拨钱,老臣得想法子从各大乡绅地主手里弄到钱来,把这防御工程多少弄一弄。"

    "就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只要肯做,就没有晚的时候。"天安望了这知州一眼,笑起来,"你不必担心银子的问题,江陵府今年可不必上缴征得的赋税,只管用来修筑防御工程便行。"

    "公主?"知州一脸震惊,他可是头回听能不缴赋税,但是,公主的话能作数吗?

    天安瞟他一眼,就明白了对方的心里想法:"自然是管用的,倘若不管用,也可将全部责任归咎到我头上,我给你写封亲笔信,捺个手印,到时候,只管拿这凭证话就行了。"

    "这……"知州听闻此话,心中顿时一惊,不知道是不是他多想,他总觉得公主此言实在是话里有话,仿佛是在这天下快易主了,是时候该站队了。

    "顾大人还有何疑虑?"天安笑眯眯的。

    "老臣不敢,老臣一切按照公主吩咐。"知州毕恭毕敬地弓腰行礼,也确实到该站队的时候了,比起其他几位皇子,还是九皇子宽厚仁义一些。

    天安满意地点点头,举着油纸伞不慌不忙地走下城楼,知州跟在后面,立即吆人准备笔墨。

    孟娘和百名铁骑站在城楼下等两人。

    天安一出来,便瞧见了对方:"婆婆,我为您找了件麻烦事,不过,正好可以让您安顿下来。"

    孟娘接过油纸伞,为人撑着,不太明白天安的意思。

    "知州大人要修建防御工程,您便留在此处当督工好了,时时刻刻向我汇报汇报情况。"天安望着知州笑道,"大人意下如何?"

    知州不知道孟娘是什么人,见对方一路跟随,又备受公主尊崇,便以为是个极有身份的人,于是朝着对方拱手道:"老臣一定不会偷工减料,省得麻烦贵人您。"

    孟娘自认为是个乡野村妇,哪里担得起"贵人"二字,正要摆手否认,便被天安适时断:"那便就这样吧,婆婆您意下如何?"

    孟娘愣了下,其实她不愿一个人安定下来。

    如果可以,她仍希望跟着天安回去酆都。

    可看样子,天安并不希望她跟着一起离开。

    于是,她只得点点头,装作高兴地嗯了一声。

    天安见对方同意,便又笑起来,就像许许多多的烦心事一件件地安置好后,她终于可以毫无留恋、毫无压力地去做自己要做的事。

    她跟着人进书房,认真地写完亲笔信交给知州后,便叫人退了出去。

    窗外是盛大的雨声,屋内是沉默的两人。

    这雨还要下多久才能停?春末夏初怎么会突然下这么大的雨呢?天安望着屋檐下的雨帘子,十分疑惑,心脏也跟着忽大忽的雨声一块儿上下起伏。

    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吧。

    想到不好的事,天安立即摇着脑袋,将自己纷繁的思绪甩开,出征前怎么可以想不吉利的事情。雨润大地,送来甘霖,龙王出行,诸邪避退,是好兆头才对。

    龙王出行?

    天安皱着眉,心头压下一个不好的想法,突然又冒出另一个不好的想法,她慌忙撑着伞跑到城楼上去,想再看一遍之前看过的巫山。

    孟娘被突然冲出去的天安吓了一跳,她着急地喊天安的名字,可天安连头也不回。孟娘跟着跑到城楼上,见天安望了一眼远处,又突然扔了油纸伞,狂奔下楼,牵了匹马朝江边跑去。

    孟娘被这一系列反应惊得手忙脚乱,扯着嗓子大喊江边危险,然后火急火燎地去找铁骑军,要他们赶紧追上去。

    天安却不管不顾,头也不回地直往江边奔去,她并不算发疯,因为她还没靠近清江便勒住了缰绳。紧跟而来的铁骑军慌张不已,忙问发生了什么。

    大雨淋得天安浑身湿透,让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睛染上了雾气,苍白的脸颊叫让人觉得她可能随时可能从马上掉下来:"你们看……江面上,有什么?"

    铁骑军抹着脸上的雨水,走近了些,顿时愣住:"公主,这是……?"

    清泉百丈化为土,鱼鳖枯死吁可悲。

    原本干净的清江充斥着浑浊的沙土石块,大鱼鱼翻着白肚子飘在水面上,一片腥臭。

    天安回头望了眼远处风雨飘摇的巫山,龙行巫山不会如此,但若是蛟呢?书上,蛟由大蛇修炼而成,亦能兴风雨,有的蛟可化身成龙,有的蛟却会堕入恶道,残害生灵。像眼前这种,叫鱼虾成片死亡的,不是恶蛟,还能是什么?

    巫山出恶蛟?难道是酆都已经出事了?

    天安心急如焚,眼下管他雨大雨,是再也等不得了。她回头望着追她过来的十人,厉声道:"回去收拾东西,不管这雨停不停,我们立即出发回酆都!"

    十名铁骑望着大片的死鱼,也知道事情的严重,一定是上游出了问题,否则中游地区不会有这么惨烈的景象:"是!公主!"

    几人齐声吼道。

    孟娘和知州看着天安领着人一路狂奔回来,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问发生了什么,便见天安已经勒令铁骑军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公主!"孟娘冲过去,拽着天安,"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着急,是不是出大事了?"

    天安冲孟娘笑了下,拂开她的手:"没事,婆婆你好好呆在江陵府。"

    "殿下!"孟娘望着天安加快步子离开的背影,更加着急。

    "哦!对了!忘了一件事!"天安突然折返跑回来,从怀里掏出一封有些被湿的书信,她紧紧攥着孟娘的手,颤抖地道,"婆婆,如果我没能回来的话,这封信,记得帮我转交给太后娘娘。"

    "拜托您了。"天安退后一步,攥着拳头,郑重地朝孟娘鞠了一躬。

    孟娘看着信封上"老师亲启"四字,急得眼泪直掉:"公主,您什么呢!您不会有事的!"

    天安起身,挠着脑袋笑了下,退后一步,转头便奔向铁骑军,翻身上马。

    "公主!"孟娘站在长亭下喊她。

    "驾!"

    一百零一个人同时出声,宛若赴死一般朝酆都的方向奔去。他们的背影融进风雨中,像是一副凄凉而哀绝的水墨图。

    "贵人……这,这是出什么大事了?"知州站在一旁,哆哆嗦嗦地问。

    孟娘攥着信,心翼翼地捧在怀里,出神道:"公主什么时候写的这封信呢?"

    对啊,什么时候写的呢?

    天安骑在马上,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在她离开皇宫的时候,她写了两封信,一封信笃定了回得去,一封信笃定了回不去。

    回得去的信中写要娶老师,回不去的信中写要在奈何桥头等老师。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中,她写的所有信,那个人一封都没有读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