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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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滂沱的大雨携着狂风, 将冲垮的山石与催折的树木糅杂在一起, 砸向江中。暴涨的清江水漫过两岸低洼的丘陵, 木制的房屋犹如一艘漏水的破船,在风雨中沉浮漂洋。巫山县县令领着大批官兵, 站在一处高坝指挥着当地百姓撤离,大人们抱着孩子,浑身泥泞地跟着官兵逃命,懂事的大孩们咬着牙关不敢哭, 紧紧抓着自己爹娘的衣角, 着急地宽慰爹娘怀中哇哇大哭的幼童。

    天安领着铁骑军赶到巫山时,见到的便是此种景象, 满地散落的包袱,满地狼狈不堪的人。她来不及多问什么,招呼了一声铁骑军, 铁骑军便加入到当地官兵的行列, 巫山县令不知道这突然赶来的一批人是谁, 照风大雨大, 他们的差使应当没有那么快到达邻近的云阳县去搬救兵。不过当他看到身披盔甲,指挥抢险的竟然是一名女子时, 他就顿时惊醒过来,是公主回来了。

    连续几日昼夜的车马颠簸, 加上一整天的筑堤救人, 等沿江百姓全部安顿到城中临时的济世堂时, 天安已经累得靠在佛像脚下, 站都站不起来。

    巫山县县令看着浑身湿漉漉,满脸苍白的公主,吓得颤颤巍巍地正跪在地上,便被天安瞪了一眼。县令立即不敢跪了,上前把天安扶起来,声地问道:"公主,您没事吧。"

    天安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粮食那些运过来了?"

    县令把天安搀着往外走:"快了快了,估计一会儿就到。"

    天安这才满意地点头,她站到济世堂的屋檐下,看着仍然没有停歇算的暴雨,突然道:"县令大人,这几日可有流兵从酆都地区逃过来?"

    "公主,怎么这么问?"县令大人赶紧摇头,"不过这倒真没有,古殷兵籍管理严苛,逃兵是很惹眼的,若进了巫山县,守城的将士不会不上报的。"

    得也有道理。

    天安皱着眉头,微微颔首,连流兵都没有,自然是没有流民的,如若这样,是不是能明舅舅抵御住了入侵的西凉,酆都地区现在是安然无恙的。既然如此,那这蛟蛇兴风雨,纯粹就是巧合?与西凉的妖蛇并无多大关系?

    "县令大人,"天安想着,忽然又拧着眉开口问道,"巫山以前,也有过这样大的暴雨吗?"

    "这……"县令吸了口凉气,有些不出,"老臣在任的十年间,是头回见到这样的大雨和山洪。"

    天安闻言,立即垮下了嘴角。

    当是时,外面响起了马车声,守在外头的铁骑军赶忙跑进来吆喝一声:"公主!粮食到了!"

    公主?

    听到粮食激动不已的众人顿时停住了脚步,然后一下子全部跪下来,诚惶诚恐地道公主千岁。

    天安瞥了报信的铁骑军一眼,好不容易县令没,这人又了:"让他们送进来,当心一点。"

    进来的铁骑军尴尬地应了声。

    跪在地上的百姓还不敢抬头,天安扶额,咳了声,装作公主的样子:"这雨天地湿,诸位快快请起,眼下危难时刻,不必行如此大礼。外面官府运来了食物,大家赶紧排着队去领,别饿着自己和孩子。"

    地上的人还跪着,天安无奈,只得又严肃地道了声:"大家赶紧排着队去领食物。"

    带了怒气的话倒叫人立即从地上站了起来。

    天安望着争先恐后去排队的老百姓,叹着气笑道:"明明就很饿嘛。"

    "公主你不懂,"县令抱着手站在旁边,看着人端着白粥与馒头,讪讪地道,"若您今日来,是风调云顺,百姓一定不会这么爱戴您,可您来时,救他们于水火,他们是在谢谢您。"

    "不是因为我是公主?"天安笑道。

    "不全是因为您是公主。"县令低头道,"就像酆都那一带,十分爱戴花成傲将军。"

    天安挑着眉笑了一声,得也有理,想她第一次跟着舅舅去边境,骑马走过酆都城外时,有好多百姓拎着竹篮子站在官道旁。篮子里装的都是好东西,鸡蛋啊,面饼啊,在边境可够不着,都是要送给舅舅和他手下的官兵的。她沾光,吃了不少好的。

    "公主,您吃点吗?"方才进来报信的铁骑军突然又端了一碗浓稠的热粥和拿了两个包子跑进来,不声不响地把天安又吓一跳。

    "我不吃,"天安弯着眉眼失笑,转头望了一圈坐在草席上狼吞虎咽的百姓,目光落到一名头发散乱、面庞黝黑的中年老汉身上,"拿给那位大哥吧,看着像没吃饱。"

    "可是公主,下一趟过来,又半个时辰诶。"铁骑军道。

    "这雨瞧着半个时辰也不能停,你们是算跟我冒山洪过巫山?我可没这么大的胆子。"天安笑着睨了对方一眼,接过对方手里的粥碗和包子,朝刚才瞧见的那位大哥走去,"大哥,您再吃点?不够,过一会儿还有。"

    披头散发的男人像是饿极了,接过碗就仰头喝了一口,然后低头啃了两口包子。

    天安蹲着等了对方几秒钟,见对方根本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只得无奈地撇撇嘴角,准备站起来继续去看雨。刚刚她还高兴呢!看来自己在百姓心中也不过如此嘛!

    "公主殿下。"

    她站起来,刚一转身,就听见吃东西的男人含糊地喊了她一声。

    她立即回过头,好奇地啊了一声,温柔地问对方有什么事?

    "您别去酆都了。"蓬头散发的中年男人抬起头来盯着天安,天安这才看清楚对方的眼睛,那是很奇怪的一双眼睛,瞳孔深黑无比,盯人时仿佛要把人吸进去。

    "此话怎讲?"

    天安下意识地咬着下唇蹲下来,犹豫地道:"大哥,您是不是想告诉我些什么?"

    "公主,您别跟那疯老汉讲话,他时候得过病,胡言乱语的。"蹲在另一边吃饭的人突然喊道,见天安望过来,他又立即解释道,"俺跟他是一个庄子的,他时候被水鬼拉过,救起来时就疯了,老自己能看到鬼。"

    "二狗子,你别瞎,"又有抱着孩的女人出声道,"公主,你别信他的,晁大哥没疯,他那双眼睛是阴阳眼,本来就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当初我孩沾了邪,还是他帮我赶走的呢!"

    "就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年确实有些不太正常,老他知道得太多了,看到得太多了,老天爷要收了他。"

    "是吧,那你还他没疯。"刚才那叫二狗的男人和反驳的女人争论了起来。

    若是以前,天安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但是自从看到老师占卜后会反噬后,她便信了。她望着身前大哥的眼睛,回味着刚才那女人的话:"晁大哥,我不信他们的,您继续给我为什么不能去酆都?"

    姓晁的男人囫囵咽下最后一口包子:"不……不能去,是因为我看到……看到水底下有当兵的水鬼啊……那水鬼,被割断了一半的脖子,是酆都的,的兵啊。"

    男人把包子咽完,话也完。

    "你再一遍?"天安一下子吼道。

    男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公主……怎么,怎么了?"

    "什么兵?从哪儿来的兵?死多久的兵,有多少兵在水底下!"

    整个济世堂顿时全部安静下来。

    "酆都的……的兵,就山洪爆发前几天的事,我……我看见了七八个。"男人也有些被吓到,"公主,你难道不知道吗?"

    "你把话全部清楚!"

    男人噎了下,仿佛被吓到。

    天安却勃然大怒:"有什么藏着掖着的统统给本公主出来!"

    一瞬间,守在门外的铁骑军全部把手按在了剑柄上。

    "公主,公主息怒!"巫山县令慌忙求情,望着一众百姓,"有什么事不能的?,赶紧全部出来?"

    姓晁的男人咽了咽口水:"公主,巫山一带有一条妖蛇,它专门吸取……吸取人的怨念为生,近日云雨,恐怕就是它通过吸取怨念长大后,化身成蛟时引发的。"

    "你可别当着公主的面胡八道!"县令吼道。

    "让他!"天安捏着拳头。

    "我……我夜间看……看到的,"男人哆哆嗦嗦,"就是那些死去的官兵的怨念,好多好多,怨念被吸食,尸体也被吃了……只有那些成水鬼的官兵,还留着具尸体。"

    "公主……我,我看到的太多了,我快死了,我不瞎的,您不信,不信的话,我可以去捉只水鬼带上来给您看。"

    "好,现在就去,立刻就去!"

    天安拎着人的衣袍往外走:"备马,去清江边!"

    "公主,山体泄洪,去不得啊!"县令仓皇失措地拉住天安,愣在原地的百姓也顿时回过神来,喊着公主不要去,等雨停了再去。

    铁骑军拦在门外,也低头齐声道:"请公主留步。"

    留步留步留什么步,如果的是真的,那酆都就是出大事了!酆都出大事,就意味着边境没保住!

    天安泄气地撒开抓着男人肩膀的手,她扶着墙,焦灼地望着门外,可是雨什么时候会停呢?

    "报--"

    门外忽然又传来马蹄声,是站在泄洪高地巡视的官兵。

    县令见状,正要拉着对方去私下话,就被天安呵住:"有什么事,就在此处。"

    官兵为难地看着县令对他使眼色,又害怕地看着天安瞪着他,然后在僵持了几秒钟后,忽然一下跪了下来:"公,公主,大事不好了!"

    "清河上游漂下来许多官兵的浮尸!"

    外面的天空突然放晴,阳光照进济世堂,天安却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站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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