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你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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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殷连下三日暴雨。

    在这三日内, 几乎所有城池中的百姓都在猜测公主是否阵亡。

    因雨骤本无星, 西南方向却有一颗福星陨落。

    众所周知, 天安公主于西南巫山一带御敌。

    一时间,各座城池人心惶惶。

    街头巷尾都在传是不是西凉已经攻破酆都, 古殷是不是大限已至。各城的知州听着百姓间的风言风语,也是急得不行,内忧外患,天知道这古殷要乱成什么样子。他们听王城眼下太子逼宫, 皇子夺位, 两相对抗。胜者为王,败者软禁还没个定数, 他们没接到正式的君令,半点不敢轻举妄动。

    江陵府的知州亦焦头烂额,而比其他知州更恐慌的是, 酆都沦陷, 巫山一破, 第一个倒霉的便是江陵府。

    "怎么办?贵人, 您我们现在是动还是不动?老臣是投靠太子殿下的,可是您太子殿下能成功吗?"知州来回踱步, "还有,您瞧见了吗?福星陨落, 您公主……是不是真的已经……"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孟娘望着眼前的男人, 坚决地摇头, "公主是大吉大利之人,一定不会出事的。"

    知州望着孟娘惨白的脸,赶紧点头附和:"是是是,公主洪福齐天,一定不会出事的,一定不会出事的。"

    可是出事与否,又岂是他们这种没经沙场半点腥风血雨的人所能决定的呢。

    "我去拜拜佛祖,公主一定不会出事的。"知州摇着脑袋,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嘴里碎碎念,"古殷一定不要亡啊,老天保佑啊。"

    孟娘见着知州离开,才泄气地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喃喃自话:"公主不会死的,她的古殷也不会亡的。"

    古殷自然不会亡。

    皇宫在血流成河了三个日夜后,原皇帝书让位诏书,九皇子顺应天意民心,护驾有功,继承皇位。左相一支若干人等,因谋反篡位,当场诛杀。其他皇子虽大逆不道,但念手足之情,囚于宗室。九皇子收归所有兵权,将政权暂交右相处置,携宫廷御医三十人亲征酆都。

    与此同行的还有个不合时宜却又必不可少的人。

    花肆坐在马车里,看着坐在她对面愁眉不展的敖泧,唉了一声,苦笑道:"敖泧姐姐,你终于有机会去救那些百姓,不是好事吗?别这么哭丧着一张脸。"

    "你原本可以不的。"

    这辆马车里,只有她们两个人。敖泧盯着花肆,捏着拳头,万分不满地看着开口话的人。

    花肆盘着腿靠着窗,摘了颗盘中的葡萄在手中玩,仍是像以前那般倦懒:"都了,还能怎么办。"

    "再,以身赴国难,身为将军的女儿,我的荣幸不是?"

    "不是!"敖泧气得把她指间夹着的那颗葡萄扔在地上,"万一有用呢,万一真的是要你的血做引子呢?那个时候,天下面前,就由不得你选择了!你想没想过,你爹守天下,最后却连自己的女儿都守不住的感受?"

    "他会高兴的,如果我真的可以救那些染上鼠疫的人。"花肆避开敖泧通红的眼神,低头又摘了一颗葡萄拿在手中,声道。

    "那我呢?"敖泧拍开花肆手里的葡萄,不明白她为什么永远是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日夜颠倒地配药,试药,不是为了让你做药引,去送死的!"

    花肆看着被敖泧紧抓着的手,有些疼。她抿着唇,有些不耐烦地将手抽出来,往里面又坐了些:"你……你不是没找到其他治愈鼠疫的办法吗?"

    "那也不能是你。"敖泧拧眉。

    "那是别人就行了吗?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花肆也皱眉。

    敖泧愣了下,僵在空中的手烦躁地甩下来,一肚子怒火地坐到花肆身边。

    空气就在两人疏离的距离间凝固下来。

    花肆蹙着眉尖瞥了敖泧一眼,见敖泧低头望着地下,她又只好转头望向窗外。军队的速度很快,从殷都到汉中,只不过用了短短两日,按照这个行进速度,再过一日,兴许就能到达江陵府。在江陵府招募大夫后,她们便会启程进入巫山县,到那个时候,她们便不会有现在这样能够争吵的机会。

    她太了解敖泧了,敖泧一看到那些病人,就会连自己都忘了,一门心思只想着怎样能把他们治好。从到大都是这样的,有时候忙完后,回头看看是她在帮忙递针,还会很诧异地一句"你什么时候来的",她什么时候来的?她早就来了,哪一次敖泧忙天忙地的时候不是她在边上帮忙,只是敖泧常常在事后才明白罢了。

    敖泧爹娘留下来的医书里治愈鼠疫的方法是假的,不能用她的血来做药引,这当然也并非虚假的口舌之词。敖泧不想让她死,不愿用她的血做药引,她绝对肯定。可是问题就在于,敖泧也不能够看着那些病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

    当然,敖泧不能,她也不能。

    虽然她确实不想当什么英勇无畏的英雄,但是当命运的轮盘如此糟糕地转到她眼前时,她忽然就明白当初心心念念一直的那句话,她"敖泧姐姐,你是要拯救天下苍生的"。

    其实后来被敖泧贬损多了,她也不相信她的那个梦,她就是很平凡的一个人,什么也拿不到第一,什么都会被人压一筹,决计轮不到她来拯救。

    于是,谁能想到,突然有一天,在她时候藏起来的那些书籍里,正好记载了一份治愈鼠疫的歪门邪招,跟她这个"百病无忧"的少女好巧不巧地挂上了钩。

    不信命运的人,站在一生的终点回头望时,竟然发现,其实早就与命运不偏不倚地撞了个满怀。

    如果古殷没灭前朝,如果爹没收养敖泧姐姐,如果她没誊抄那些被烧毁的书籍……一切都不会恰好是如今这个局面。

    "肆。"

    在无可奈何的沉默后,敖泧终于率先破焦灼的沉默,轻轻喊了对方一声。

    花肆也不生气了,转头望向对方,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弯着眉眼笑得甜美:"嗯,怎么了?"

    "如果到时候非得用你的血做药引,你要跟着我,不要犯傻听御医总管的话,没头没脑地献血,哪怕有一个病人死在你面前,我你不能献血,你就不能。"敖泧沉着声音道,没有开半点玩笑,"我不当一个好大夫了,我能救多少人就是他们的造化,但你不能死。"

    花肆闻言愣了下,继而又低下头,没有再接敖泧的话。

    敖泧却一反常态,见花肆不回应,话比平时多了几倍:"肆,我们不是神仙,我们就是很平常的人,没有人关注我们,我们不做救世主,我们力所能及就好了,别人会体谅我们的,就像你的,别人的命是命,那你的命也是命啊。"

    "好吗?我们不逞英雄,我们救很多人,然后我们活着回去,现在才夏初,你到冬月才满十六呢,你还有好长的路走,你都没有好好离开殷都出去逛逛,你不是挺喜欢江南吗?听那里的莲花开得比王城美得多,所以,按照我的做,好吗?"

    "肆,你话。"敖泧着急。

    "花肆!"

    "敖泧姐姐,"花肆皱着眉头,厉声开口,压过敖泧的声音,不想听她的自我安慰,"你觉得可能吗?啊?我问你,你难道没用过我的血试过药引?有用没用你自己不清楚?什么如果,哪里有什么如果,九皇……皇帝如果不是做好了我会死的准备,根本不会同意带我上路。"

    "他没有顾虑?嗯?我是镇国将军的女儿,他没有顾虑?他就是深思熟虑了,最后还是决定带我去酆都!他是什么意思,你掂量不清楚吗?你以为比起这芸芸众生,他花成傲又会在乎我?"

    "你得对,因为我是个普通人,没有长处,没有光点,处处不如人,所以必须庸碌无为一生,哪怕是死,也要苟且偷生地死,不配为国而死,为民捐躯!"花肆吼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敖泧盯着她,"你也没有处处不如人,我只是担心……"

    "敖泧姐姐,"花肆断了对方,忽然间声音便了下来,她蹙着双眉,眸间不清的失望与难受,"敖泧姐姐,你天安如果看到我们吵成这个样子会怎样啊?"

    "她会不耻的吧,"花肆扶着窗子坐下来,"以她的性格,肯定会骂我们是一群怕死的胆鬼,然后道一句“愿得此生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敖泧姐姐,你天安真的阵亡了吗?"花肆又问。

    敖泧沉默着不话了。

    "敖泧姐姐,你太后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就自尽于慈宁宫啊,她那么喜欢天安,怎么不等她回来呢,是不是料到天安回不来了,所以去黄泉路上陪她啊。"花肆忍不住地掉眼泪,一直以来,她和敖泧都默契地没有提天安,因为不相信那人已经先走一步了,可是玉,太后娘娘生前卜的那一卦,是凶卦,西南大凶,福星陨落,力挽狂澜,不能及也。

    "敖泧姐姐,有时候我真的挺羡慕她们两人,太后从来不会,天安你别去了吧,那里危险,因为她知道天安身为公主,有自己要做的事,她要天安成为真正的自己,而不是为了她,做一个长困深宫的妇人。"

    敖泧低头,让花肆不要了。她知道对方要什么。

    花肆却带着眼泪笑起来:"敖泧姐姐,我可能从来没有正经地跟你过我喜欢你这件事。"

    "我喜欢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你批评我这个做得不好哪个也做得不好的时候,也可能是你安慰肆,你没有比别人差,你是天底下最厉害,最善良的人的时候,反正当发现喜欢你,想逗你,想亲你的时候,已经改不过来了。"

    "我知道你一直秉承着爹娘遗愿,要做一个好大夫,行医济世,所以我怎么能让你因为我,做一个看着病人死去而袖手旁观的人?"

    花肆看着敖泧木讷地摇头,走过去大胆地,紧紧地抱住对方:"敖泧姐姐,不要哭啦。"

    "你是姐姐诶,在妹妹面前哭起来也太不像话了吧。"

    "好啦,真的别哭了,还没死呢,不定不会死呢。"

    "敖泧姐姐,我们勇敢一点。"

    …………

    夏天的风穿过路旁的野槐花,顺着窗子飘进马车,充盈了一室的芬芳。骄阳从头顶落向西山,漫天霞光照着万里官道。马车在轱辘声中扬起一地灰尘,飞奔的战马将铁蹄朝西踏去。缥缈的烟尘随着刮过的大风落到路边的草木上,马车转了个弯,徒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轮影。

    车里的两人紧紧挨着,花肆清醒地靠着车窗,敖泧闭着眼睛枕在对方肩上,虽是睡着了,但仍紧紧握着对方的手指。花肆盯着敖泧看了许久,脑子里忽然闪过许多陌生的画面,两人穿着青衣,在月色下走过长长的石阶,然后坐在盛放的莲池旁,听见一树蝉鸣。

    深山不知少年事。

    神窥见的不只是过去,还有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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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最后一章,咱绝对开始甜!写着写着把自己都要搞悲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