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你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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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陵府人口众多, 因此军队过江陵府时, 于当地招募了不少大夫, 虽然这些大夫可能对救治鼠疫帮不上什么忙,但下手却是绰绰有余。孟娘随军数月, 多少会包扎些外伤,因此当招募令一下来,她就报名加入了其中,由于资质略拙, 她便被编排到最后的一支队伍里。

    皇帝龙瑔并没有亲自下来征医, 而是全都交由了太医总管负责,因此孟娘只是遥遥地看了皇帝、古佳公主与敖泧一眼, 便钻进了马车。

    马车一路颠簸至巫山县,龙瑔与古佳公主熹微秉退众人,亲自去拜访了巫山县县令与存活的三千余人。后来, 当然也只是流传的一个法, 天子与未来的皇后对着巫山县县令躬身行跪礼。活下来的人没有谁愿意去证实这个法, 因为不愿意去揭开那道伤疤, 天下人只知道后来的巫山县是西南一带富裕得可与江南比肩的一座城池,也是每年科举高中进士人数最多的一个地方, 这其中大概有许多的愧疚,但谁都没有透。

    但军队在巫山县也就停留了短短一日, 便出发过巫山, 驶向酆都。

    酆都境内的局面并不理想。酆都城被穿行而过的清江划分成了东西两片地区, 与曾经的巫山县一样, 东边被西凉士兵占据,他们手上有接近一万的兵力并且有三百名普通百姓做人质;而西边被花将军的兵、天安公主的残兵以及先到的一批援军占据,当然,事情远远不止这么简单,西边有大量的鼠疫患者,他们被安置在单独的一片村庄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爆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亡。

    城门是大敞开的,没有人把守,自然也没有人清扫。龙瑔带兵到达时,看到的便是一地惨象,地上有数以百计的官兵尸体和成千上万的被烧焦了的黑蛇,像一座巨大又可怖的坟包,把酆都掩藏在坟下面。

    三支五十人队沿着三个方向将"墓地"搜索了一遍,最后在一堆干涸已久的血渍中找到一块碎了的平安玉,一件浸血的披风,数块破碎的盔甲片,戚戚然道:"回皇上,没有找到公主殿下。"

    龙瑔颤巍巍地捧着碎了的平安玉,望着满地的黑色灰尘,闭着眼睛捏着拳头,喉头哽咽地喊道:"宋将军与周将军,领两万兵与四十名大夫,处理好此处,包围酆都城!别让一个人逃出去!"

    那块平安玉……是天安亲自求来的,他记得当时那个姑娘捧着两块玉笑嘻嘻地走到他的跟前:"九哥,男戴观音女戴佛,这个送给你。"

    他笑着今天又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为何要送他礼物。天安大皇子他们不是欺负哥哥了麼,天安送块玉给哥哥,希望哥哥岁岁平安,永远不要受人欺负。

    古佳公主攥着落霞剑,偏头凝视着龙瑔脖颈间毕露的青筋,咬着牙关未喊言语也未敢哭。她们西凉对不起古殷,怎么偿还都偿还不清。

    花肆和敖泧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人官兵的声音,双目通红,却未敢往外望一眼。

    孟娘趴在窗口,死死盯着官兵手里的碎玉,在捂着嘴抽噎了半晌后,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被点名的两位将军听着此起彼伏的大夫哭声,与两万名官兵一道,齐声呐喊:"臣恭送陛下,望我古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震耳欲聋的声音回荡在整片巫山,像在悼念死去的亡魂,又像在震慑城中失去理智丧心病狂的西凉士兵。

    一万人马分三批从西面入城,花将军虽早知此事,却也无暇恭迎圣驾,他只是在皇帝来到他面前时,才疲惫至极地了一句话:"陛下,您为何不来得早点?"

    然后他看见跟在后面不敢上前的花肆,又望了龙瑔一眼,站起来笑得一派绝望:"要是她娘还在的话,恨不得把我这个老头子生吞活剥。"

    花肆咬着唇站在原地,被这个两鬓斑白,背脊有些佝偻的老将军摸了下脑袋,眼泪便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爹孩子,爹对不起你,你是爹的骄傲,可是有下辈子,千万别再做花成傲的女儿,爹爹没用,保不住你。

    龙瑔站在原地,没勇气回头望,他哪敢回头望,身后站着的两个和天安一般大的丫头,他也是看着她们长大的啊,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那个鼠疫的村庄是个无底洞,每天都有大量驻守的士兵被传染,被送进去,不是他当一个皇帝不许感染鼠疫,那些士兵便不会感染的。迟早有一天,酆都会变成第二个巫山县……

    "龙瑔哥哥。"身后的两人忽然喊了他。

    龙瑔捏着剑,震惊地回头。

    花肆和敖泧想,两人来也是皇帝舅舅家的女儿,像往常一样喊一声哥哥也不算过分吧。两人都没有哭,站在花将军的前面,笑着望着皇帝:"龙瑔哥哥,我们两人要跟着去村庄咯,你在这儿,和爹爹一起,好好仗,早点回家。"

    龙瑔张着口,不出一句话。她望着她们两人冲他弯着眉眼笑了下,然后弯腰行礼,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向大夫的队列。

    花成傲将军仰天大笑,迈着沉重的脚步朝龙瑔走去,按着他的肩膀,低声叹了一句:"舅舅没怪你。"

    因为她们并不是因为你,而是为了她们的心之所向。

    留在城外的四十名普通大夫,留在城内的便是三十名御医六十名略懂医术者。每名御医配两名下手的,一半集中到了患鼠疫的村子,一半留在军营随行。敖泧自然是去了村子,孟娘则留了下来。

    由于长期被围困,军中累计起来受伤的人数并不少,削去伤亡与驻扎守营的官兵,能调动的兵在九千左右,与西凉的一万兵不相上下。

    不过是有神剑在手,碾压一万兵力实在是绰绰有余。但问题便在于,现在畏畏缩缩不敢贸然发动进攻的西凉,若看见古殷横扫而来,便会一不做二不休地拉着三百名人质做垫背,与古殷决一生死。

    已经死了够多人了。

    龙瑔不想那三百活人再死去,他起初选择招降,并和古佳公主一块儿邀对方于清河间的州渚进行和议,但西凉拒绝了此项要求,并下战书痛骂古佳公主叛国弃民,西凉死了那麼多的士兵,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决计不会妥协,要么你死我活,要么鱼死网破,谁都别想有好下场。

    简直就是杀人杀疯了!

    龙瑔气急,在与花将军与其他将军的商议中,选择了先夜袭解救人质退到后方再进行反攻。那三百名人质被关押得很分散,虽不知道具体位置,但根据东边的地势,人质最好的关押场所便是玉岭山山脚。

    到玉岭山山脚,可以有三条路,一是通过茶马古道绕上山再下山,二是通过潜江游过去,三是一条雪路,曾经孟家庄所在的地方。

    如果有三条路,自然是三条路都用上得为好,可不不是土生土长或者长期于酆都玉岭一带行军的官兵,在晚上很容易被大雾迷惑而失去方向。因此前两条路便只能由花将军麾下仅剩的两名统领领路,至于最后一条路,若天安公主还在的话,必定是如鱼得水,毕竟她曾经带人救过孟家庄,可是如今她不在了,熟悉路的便只有她手下还活着的七十名残兵。

    瘸腿的瘸腿,患雪盲的患雪盲。

    肯定是不能去的。

    孟娘跟着太医总管在帐篷外等候时,正好听到这则消息,她忙不迭地求见,熟悉的声音让花将军大吃一惊。不过,两人肯定是没有时间闲话的,孟娘直接开口道,她认识路,这天下,没有谁比她更认识通过孟家庄去玉岭雪山的路。

    花将军不妥,太危险,在敌方阵营若遇到危险,普通人跑不掉,孟娘却摇头,她想带这条路。

    这条路上,天安公主曾经背着她一路逃命。

    若公主还在,公主一定会再次踏上。

    她欠公主颇多,她须得带这条路。

    第三批军队带路的人便定下来。

    夜深,雾气浓重,三支队伍先后出发。

    孟娘带着一队精兵于大山中跳进了一个池塘,那个池塘极为奇怪,若非孟家庄的人猎时无意发现,这世间便没人知道那个池塘下面是一处山洞,山洞贯通山体,直接可以从西边走到东边。不过山洞结构复杂,稍有不慎,就会选错路口。

    孟娘在孟家庄住了近三十年,几乎是没有半点差池的就将人领到了玉岭雪山东边的山脚下,隔着茫茫雾气,她们可以依稀瞧见敌方阵营里微弱的火光。

    精兵首领发话:"孟娘你便在此处呆着,等第一队人马突袭,将人引至江边,与大军对战,第二队人马深入后,我们再深入后方解救人质,到时候归来山洞,还需要你带路的。"

    孟娘忙道好,嘱咐他们要多加心。

    毕竟雾气太重,难免看不清敌人实力的真假。

    山洞里人一走完,便只剩下她和另一名保护她的精兵。两人坐在洞里,不敢话又望不清远处的局势,只能通过喊叫声,判断是不是起来了,成什么样了。

    孟娘十分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心中的直觉,她总觉得太容易了,那群西凉兵就蠢得直往他们的笼子里钻似的。

    "会不会出什么事?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孟娘终于忍不住声地问另一人。

    然而另一人却没有回应她,孟娘瞬间瞪大了眼睛,胆战心惊地点燃自己的火折子,往对方身上一照去,对方头上居然盘了一条粗蛇。

    一阵尖叫。

    孟娘慌不迭地跑出山洞,怎么会有蛇呢,这些蛇跟山洞的颜色一模一样,不细瞧根本发现不了!

    难道是以前西凉运蛇人放进玉岭雪山的蛇?还没死绝吗!那山洞里不动声色的蛇究竟还有多少!

    "快!快!快!"

    她刚跑出来,就看见远处的精兵背着许多孩子狼狈地跑了过来。

    "孟娘!快!快!带路!"精兵喊。

    "洞里有蛇,不能进去啊!"

    精兵忍不住骂脏话:"还有路可走吗?"

    "有,有一条山涧!"孟娘着急地道,那条路很难走。

    精兵身后,追着的是一群西凉士兵,天知道这群士兵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彻夜守着人质,那些人质中有一个姓仲的男人很是聪明,居然用计使那些西凉兵放松了警惕,让他们有机可乘,可西凉兵人太多,那个男人实在没办法,竟然和其他男人一块扛起刀来杀敌,谁见过这样不怕死的人质?姓仲的男人在被乱刀砍死前,拼了命地把自己的女儿扔给了精兵,要他们带她离开。剩下的那些不怕死的人质也一样,迎着刀剑,把孩子塞给了他们,为他们挡路。

    乱得一塌糊涂,他们能救回来的都救回来了。

    三百个人质,在他们手上的,三十五个孩,死去的,二百六十五个大人。

    精兵首领把自己怀里抱的丫头递给孟娘:"背孩的跟孟娘走,剩下的留下来!"

    又是这样的诀别场面。

    孟娘没回头,抱着怀里的姑娘,领着身后的三十四往一处狭的山涧挤去。

    她们在山涧里,听见天空中盛开巨大的烟花。

    然后山下成千上万的士兵呐喊,似乎是突然毫无保留地开战了。

    "婆婆,我们会死吗?"怀里的姑娘突然开口话,眼睛黑溜溜的,却失去了光彩。

    孟娘抱着她,摸着她的头发:"不会死的,我们得救了,我们不会死的。"

    "可是我爹爹死了。"姑娘瘪着嘴,奶声奶气,却没有哭,"我爹爹要带我回江南与娘亲团聚,可是爹爹死了,他还没看见娘亲肚子里的宝宝出来。"

    "乖,不哭不哭,我们快点出去,会找到你娘的。"孟娘忍着心里的悲恸道。

    "真的吗?"姑娘乖巧地用袖子给孟娘擦着额上的汗珠,"我下来走好吗?"

    "没事,婆婆抱得动你。"孟娘笑着,"我女儿可比你重多了。"

    "婆婆的女儿是大姑娘,我是姑娘。"

    孟娘皱着眉笑着:"是呀,你是姑娘。"

    "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叫仲青罗,我爹是个厉害的商人,他们都喊他仲老板。"姑娘起爹,又低下头搂着孟娘,想哭又不敢哭了。

    孟娘却差点惊得呆住,这女孩叫仲青罗,是仲老板的女儿?仲老板死了?

    "没事的,没事,"孟娘把姑娘抱得更紧,"婆婆一定会送你回家的,婆婆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但是,人算常不如天算。

    孟娘领着三十个精兵从山涧里逃出来,却没想到会碰到从山洞里跑出来的西凉兵。一瞬间,狭路相逢,背着孩的精兵来不及犹豫便卯足了劲儿逃跑,孟娘也是,没了命地直往山下跑,一路上险些摔下去。

    可等跑到了山下,她才想起,四处都在开战了,她抱着孩弯着腰四处逃窜,终于寻到了一处空屋子躲了进去,可那空屋子也只是她以为的空屋子,等进去才发现,里面躲了不少人,全是试图偷溜出酆都城的百姓。

    她没功夫质问他们为何不听从安排好好呆在军队划的地方,而要跑到交战区来,她只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大大的空隙都有人。

    "婆婆,坏人要来了。"姑娘着急地喊道。

    "没事,没事,找不到我们的。"孟娘四处寻着,实在是无处可躲,外面又有西凉士兵,只好带着姑娘躲进一处柜子里,把姑娘护在里头,"记住,待会儿若是发现了我们,你不要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就贴着柜子站着!"

    姑娘木讷地点头,孟娘却未曾想到一语成谶。

    西凉的官兵闯了进来,发现了又一屋子的人质。

    拎着一个杀一个,把尸体直接甩到外面。

    他们不赢了,古殷皇帝手里的剑几乎是横扫他们整个大本营,他们四处流散,神不会救他们的。

    居然发现了一屋子垫背的。

    西凉的士兵什么也不管了,拿起手里的长刀就往躲起来的人身上捅去,反正都要死了。

    孟娘用挂着的衣物挡着姑娘,站在姑娘身前,透过柜缝看那些拿刀的西凉士兵,她的家人当初也是这样死的,孟家庄也是这样被屠的。她好恨啊。

    "这里!这里还有!"

    柜门一下子被拉开,孟娘看见明晃晃的大刀与丑恶的嘴脸,她张开嘴,还没来得及一句话,刀剑就伴随着发疯的笑声刺进了她的心脏,刀身拔出,献血喷涌。

    孟娘站着没有动,她怕一倒下就看到了她身后的人。又有无数刀捅进心脏,她却快看不见,也快听不见了。好像最后又有官兵闯进来,但她实在撑不住了,往后倒了下去。

    "婆婆!婆婆!"女孩声嘶力竭地哭着。

    闯进来的人是古殷的官兵,他们在孩的哭声中与西凉兵厮杀。

    孟娘眯着眼,看见了姑娘脖颈间吊着的玉。

    那是块上好的羊脂玉,底座刻着"赠天安",是公主的公主令。

    "帮……帮……给……"

    孟娘想把怀里揣着的那封信扯出来,想告诉姑娘,把这封信转交给慈宁宫的太后,可是她才把信封扯出一个角,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屋内的厮杀结束,外面的战场吹起胜利的号角。

    却无人开心。

    古殷十六年秋,古殷大败西凉,西凉举城投降;西南鼠疫之灾消除。

    古殷十六年冬,天安公主明德有功,谥号曰昭,同天子礼,葬酆都。

    古殷十七年春,新帝临政。

    "你,她为什么总是喜欢到这儿来呢?"

    空荡寂静的慈宁宫中,皇帝握着一封信角染血的信,站在桃树下问身后的人。

    熹微望着满院明艳簇放的桃花,因为这里有她的心爱之人,孤身犯险亦或来生结缘,她从来没有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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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虐完了!我收手